楼先月摇头,“我送你回去。”
“……好吧。”
送姜梨回到潭水边,目送她离开,楼先月站了许久,直到肩发被雾气打湿,才转过身往小院子去。
没有带回姜梨,回去将面对什么他非常清楚。
或许他应该就此离开麓山,可离开后呢。一个没有身份的少年,能过的无非是偷鸡摸狗、给人磕头行乞的日子。
他不愿如此,他想要堂堂正正做一回人,做姜梨真正的朋友!
一股从未有过的、炽热的激情在胸口激荡,他脊背越挺越直,带着义无反顾的心往前走。
一起死吧!
同归于尽,一起去死。
恶心的人,粘腻的目光,鄙夷的语气,那两张自小笼罩在头顶,魔鬼一样的脸,全部都见鬼去吧!
“大哥哥。”
忽然,身后姜梨的声音响起。
楼先月脚步急顿,转过身,“不是叫你回书院吗?”
“看大哥哥不大对劲,桃桃不放心。”姜梨小跑着走近,仰头盯着他的脸,“大哥哥是要去做什么吗?”
楼先月瞳孔一颤,偏过头,“没什么。”
“是动了杀人的心思?想杀了老太监?”姜梨歪头问。
“你,你是怎么知道……他的?”楼先月倏地扭头,目光惊疑不定。
姜梨抿了下唇,缓声道:“其实我曾跟在大哥哥后面去过,我还看到他让你……大哥哥很痛苦吧?”
如同一片树叶掉进潭水里,平静水面瞬间破碎。
楼先月的目光惨淡,脸面发白,嘴唇颤抖着问,“你……看到了?”
看到他像一块烂肉,任人掂量。
“嗯。”姜梨没有迟疑,点头应道。
难以言喻的羞愤自心头炸开,直冲头顶!
楼先月想要埋进潭水里,想要把自己冻在水底。
就让他死在那里吧!任由鱼虾啃噬掉血肉,最好什么都不剩下!
“是不是很贱?很恶心对吗?”他强自抑制住颤抖,唇角扯出嘲弄的弧度,目光如刃盯着她。
旋即想到什么,他承受不住似地后退半步,红着眼睛朝她怒吼,“所以这段时间桃桃为什么还要和我玩儿?!为什么还让我牵你?!你是不是在心底嘲笑我卑贱如泥,是不是回去还要把手洗烂?!”
姜梨静静看着。
半晌,走近拉起他的手,感受对方要抽回,两只手用力抱住,盯着对方的眼睛道:“皮囊而已,比起性命,它一点儿都不重要。”
“况且,这一切都不是大哥哥的错,大哥哥无需自轻自贱。”
“错的是老太监,他是罪魁祸首,他才该死。”
楼先月怔愣住,温温热热的感觉从手上传来,缓缓流进心底,他忍不住心神颤栗。
从来没有人和他说过,他没有错。
他以为,他生来就是污垢的,而污垢,本身就是错。
“杀了他,我们杀了他。”姜梨眉眼弯弯,“让欺辱过大哥哥的人去死,送他进十八层地狱,让他为你赎罪。”
轻轻软软的话从小姑娘口中说出,同说天上的云、林间的风一样自然。
楼先月定定望着她,久久不得回神。
那个时候,他还不够了解姜梨的心性,或者说他还没见识过姜梨的另一面。
凡她所在乎的人,凡她想护的人,拼尽全力、毁神灭佛她都不在意。
是非对错只在她心里。
她觉得对,便是那人做错了,也是对!
她觉得错,对方跪下求饶,也未必能求得一个谅解。
她绝对的无情,却又难得的有情。
一副蒙汗药,一把火,压在楼先月头顶十多年的恶魔化为灰烬。
远远站在山头,望着丛丛黑烟,他只觉身心通畅,乘风欲飞的感觉。
这么简单,竟然这么简单!
所以跪久了的人,心肝胆真的会匍匐在地上不敢反抗。
若没有姜梨,他这一生,或许只能沦为成为权贵手心的玩物,任他们捏圆揉扁。
“大哥哥开心吗?”姜梨站在他身后,手里握着刚采的野花。
“开心。”楼先月露出笑。
少年头一回这般自在地笑,惊心动魄的俊美。
姜梨眉梢微扬,看了片刻,忽然道:“大哥哥知不知道,马擅长跑,驴善驮物。山路崎岖,其实不适合养马,更适合养驴的。”
笑意潮水般褪去,楼先月面露慌张。
她知道了,她知道那日夜里他想要骗她去小院子……
唇角几度开口,他想解释,却根本无法解释更多!
他的的确确起过那样的心思。卖了她,给自己换自由身。
姜梨咧嘴笑,背过手轻快地走远,“不过不重要了。大哥哥记住,下不为例。”
楼先月捏紧手,望向少女的背影,她手里的野花随着走动,朝他上下点头。
轻吁一口气,他抬步跟上。
一场大火烧了两天一夜,附近山民发觉来救的时候,整座院子什么都不剩,只有楼先月出去捡柴火躲过一命。
随着火光熄灭,一切成灰,两个半大的孩子合谋杀人的事掩入长夜,从此再无人知晓。
牢房。
“那时候的桃桃,可真令人着迷……”楼先月舔唇喟叹,鲜血滴滴答答掉到地上,他浑不在意。
陆悬沉目看着,胸中嫉恨如潮,一浪高过一浪。
为他杀人,姜梨竟然为了这么一个人杀人!
她那会儿才多大,怎么敢?!
而眼前这个废物,要靠她来护的废物,又凭什么能和她拥有过往,凭什么能陪着她长大?!
他们玩遍麓山,处处都有他们的足迹。
她是不是很开心?!
她是不是曾……曾对眼前的人动过心念?
“后来呢?”深吸一口气,他冷声问。
楼先月笑地极其轻飘,“后来啊,后来我们又在山上度过两年,她经常逃学,我们漫山遍野地玩儿……”
他声音转沉,隐隐痛苦,“再后来,她长大了,终于要下山回家去……”
下山那日,姜梨很开心,开心到飞起。
山上虽然野趣多,但三年足够她玩腻。
而山下建阳城,在她眼中又新鲜起来。
楼先月却极其恐惧,他害怕姜梨下山后,就忘了他。害怕他会成为她生命里的过客,并最终沦落为一个无足轻重的陌生人。
“大哥哥,我会回来找你玩儿的!”小姑娘眉眼皆是笑,果如盛放的牡丹花一样艳丽,“你也能下山,下山去姜家找我,我带你玩遍建阳城!”
楼先月只是僵硬地笑,无法摇头,更无法点头。
他如今是彻彻底底的孤儿,姜家是什么人家,建阳无人不知。
他去找她,找姜家大小姐,以什么身份?
朋友?大哥哥?
只怕还没进到府门口,就会被人轰打出来。
看小姑娘欢欢喜喜地走远,他内心的无力感如山倾如水覆。
三个月,足足三个月,姜梨并没有如她所言来找他。
他熬过一个又一个日夜,每日坐在山头往建阳城望,风雨无阻。
然而,他想见到的人影从未出现过。
终于有一日,他再也无法忍受,带着从老太监那里搜刮出的银钱,背着包袱下了山。
姜府很好找的,随便问个路人就能知道。
他道谢,忽视路人眼中的惊艳,满心忐忑顺着长街往姜家去。
驾——
马蹄阵阵从后疾驰而来,他皱眉往旁边避去。
“阿梨,慢点儿,别摔着!”男子急切的声音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