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陈闵明独自坐在宝山那个码头装卸区旁的水泥空地上。他抬起头,想仰望星空,可惜码头作业的灯光早把一切群星璀璨吹散,只留一阵夏日到来前软糯的海风。陈闵明的手边是一本已经有点被他翻烂的《道德经》,不知道为什么,虽然这本书里一半的话他都没法一下子读得明白,但他就是很爱读这本书,越读心里就越踏实。
搬来上海已经两个多月了,他还是没有完全适应上海的空气。说来真是好笑,作为南方人的陈闵明,这几年更适应的,其实是东北那能把皮肤吹得发裂发痒的干燥空气。陈闵明不禁想着,这样吹着熏风的夏夜,周小红在做什么呢?她是跟招待所的小姐妹们去吃烧烤了,还是正独自上着电大的课程?陈闵明知道周小红在英语学习班结束后就索性报了电大的本科函授课程,这是陈闵明非常欣赏的地方——她总是在一刻不停地学习,这样的她充满了生命力。
可是现在,陈闵明即便疯狂地想念周小红,却根本不敢联系她。他身边也没有任何可以倾诉的朋友,孤独从四面八方涌来,陈闵明只能站起来在码头四处走动,查看大家的工作以分散注意力。工作,永远是消解情绪最好的良药。
深夜的码头还在忙碌着。煤炭卸船需要取样,有理货员提着编织袋在各个煤堆抽取样品;还有理货员暂时眯在职工宿舍,几个小时以后,天亮以前,他们要查看吃水刻度,测量压载水舱情况....这些知识,都是老姚飞去加拿大前教他的,交接的半个月,老姚把这二十几年来的经验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他。
年后忙完了老家的新房,陈闵明就来到了上海。在跟着姚镇海办完了一系列天书一般冗长的繁杂手续后,现在,陈闵明是这片码头当之无愧的主人。很快,他将姚镇海送上了飞往温哥华的航班,并开始独自主导码头的运作。
陈闵明知道,命运已经待自己不薄,在自己山穷水尽之时,宝山的这个码头在任何旁观者看来,都是一块从天而降的馅饼。可陈闵明的心里却一点快乐都没有,他的心已经不再装着分明的悲喜,只有无尽的空洞和茫然。更多的时候,陈闵明习惯在深夜里忙完了之后,一个人坐在这片面对海边的空地上,他发疯般地想念周小红,也想念燕东的一切。可他知道,自己将离燕东和周小红越来越远。现实仿佛一场困兽之斗,自己越在意什么,上天偏偏嘲弄般把什么从身边剥离。
可是陈闵明也告诉自己,他没理由不振作起来。眼下他得到和需要守住的,是老姚半生打拼下来的事业,也将是自己重新站起来的筹码。而且,他也真的没有退路了。努力那么多的钱被崔大有说扣下就扣下,别人做的都是债转股的买卖,偏他被人欺负得签了股转债的合同,而欠债的有的是办法不把钱还给他。
人人只当陈闵明生意节节高升,却只有他知道,自己不过是华丽长袍下最不起眼的虱子。外面歌舞升平,他心如死寂。
过去的两个月,也是周小红有生以来最灰暗的两个月,好在现在她已经逐渐习惯并试着走了出来。这两个多月以来,周小红已经习惯了同事们投来的同情目光。没人跑过来询问她宽慰她,可大家的一切关心和好奇,都写在了眼睛里。更多的时候,周小红只愿一直在外面跑业务,好躲避众人似乎能把她看透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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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小红的工作也进行得异常不顺利,原本去年谈下的协议大客户企业,今年纷纷因为预算问题而解约;没解约的企业,也鲜少出差人士来市政府招待所住宿。一开始,周小红也曾猜想,是不是同属于接待办的燕东宾馆抢了市政府招待所的生意,可是她向当初从招待所调去燕东宾馆的老同事打听,发现那里的生意也是一样的萧条冷清。
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之间所有厂子都似乎步入了萧条的局面?
周小红心中对于销售工作难以开展的困惑,和她对于市里经济状况的猜疑,随后在晚间18:00播出的《燕东新闻》里,很快得到了答案。
6月的一个傍晚,忙了一天的周小红拎着在食堂打的晚饭回到了宿舍,宿舍里那台被客房淘汰下来的电视机里,主持人端庄的宣布,全市加快燕东老工业基地改造调整工作会议将要召开。
这种大型会议惯常是要在市政府招待所的大会议厅召开的,周小红问正聚精会神坐在自己床上看电视的舍友小白:“小白,你接到这个会议通知了么?”一般此类会议,都是由客房部负责安排会议室和住宿。
小白此时刚用地下商场花了10块钱买的红色指甲油涂了脚趾甲,正在等它们被风吹干,听到周小红的问题,她漫不经心地回答道:“听说了啊,好像是啥’老工业基地改造调整机遇’之类的,估计就是老企业技术改造,环保治理,活用政策那一套。每次他们来招待所开这种会,叨叨的都是这些词,我的耳朵都快听出老茧来了。”
周小红说:“这次好像是动真格的了,你没看上个月新闻么,北桥被辟为经济开发区了,北桥钢铁公司还要组建为集团。”
听到北桥,小白来了劲头,但她又不好太直接问周小红与陈闵明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问道:“北桥钢铁公司,是不是陈总在那还有股份?”早在陈闵明当年注册了公司之后,小白等一众招待所服务员就把对陈闵明的称呼,从‘阿明’改为了‘陈总’。而崔大有,因为这人一来就是入住套房的,后来开的长包房也是套房,所以大家一开始就叫他‘崔总’。
听到‘陈总’这两个字,周小红心里咯噔一下,难以名状的失落:“不知道,具体我没了解。”
小白听罢也知道了不该刨根问底,于是一边用红色指甲油涂着手指甲,一边悄然转移话题:“唉,今年无论燕钢还是北桥钢铁,效益似乎都不好啊!”
小白的直观感受是对的。不出一个月以后,市长和副市长就带领市经委、计委、财税、金融、土地规划、劳动、保险、电业、邮电等19个部门的负责同志,先后到煤炭、轻工、化工、纺织和建材5个工业局召开现场办公会议,集中研究国有工业困难企业解困问题。
这距离上次新闻里报着鲜花着锦的内容,还不到三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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