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初,刚刚过完元旦的深夜。
寒风呼啸,满城北风烟雪。
他曾无数次幻想过双脚踏在雪上的场景,他本以为那画面美得像有着红衣老人的水晶球那般梦幻。然而现实是,当雪花在灯光下洋洋洒洒飘落的时候;快要冻僵的双脚踩在铺满北国大地的雪上,只发出一种涩涩的窸窣的声音。
他又用已经冻红了的鼻子深吸一口气,凛冽,呛人,他没想过,雪夜竟是这种味道。
这个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年,此刻正穿着一身皱皱巴巴又有点脏的薄棉衣,他肩扛一个大小差不多能把他装进去的硕大编织袋,颤抖地矗立在一幢灯火辉煌的华丽大楼身前。
此刻,他用早已冻红的手胡乱摸了摸裤子两侧空空如也的口袋,正犹豫着要不要走进去。
少年仰起头,端详着面前的这栋带有明显俄式风格的高层建筑。
这大楼矗立在燕东火车站对面最核心的位置上,看起来庄严气派却又富丽堂皇;高高的扇形楼体带着宽阔的两翼延伸的附楼,仿佛一只振翅欲飞的雄鹰。
而主楼扇形的外立墙面上挂着硕大的霓虹灯牌,上面写闪烁着橙红色的“市政府招待所”几个大字,在刺骨的冷风中仿佛一抹暖人的火焰,让人看着就感到温暖和踏实。
少年是刚从市政府招待所对面的燕东市火车站走出来的。那趟北上的列车把他放到了燕东后,就马不停蹄地继续开往更加寒冷的北方。
就在十几个小时以前,他还扛着一大编织袋的行李,站在北京火车站那幅巨大的《全国铁路线路图》下面。当他仔细观察了好久,那张挂在北京火车站大厅墙壁上的《全国铁路线路图》之后,地图上铁路线路最密集的东北成了他的目标。暗暗下定决心后,少年像个孤注一掷的赌徒一样,扛着他的编织袋,义无反顾地跟着涌动的人群挤向售票台。
当长长的购票队伍终于排到他的时候,他举起手中握成一团的几张皱皱巴巴的纸币,递向隔着一个玻璃窗口的售票员:“同志,我要一张去东北的火车票。”
年轻伶俐却有点高傲的女售票员白了少年一眼,操着一口地道的京腔问道:“哟呵,这儿怎么个买法啊?东北,东北可大了去了,黑龙江,吉林,辽宁,这就是三个省了,您到底去东北哪儿啊?”
少年想起来自己有个同村的老乡林榕盛,他一年前出门去东北做生意,去的正是东三省里面最南边的省份辽宁。少年隐约记得乡亲们说过,林榕盛去的地方是辽宁的省会沈阳,他于是对女售票员说道:“同志,我去沈阳。”
女售票员查了一会儿,说道:“沈阳的票卖光了。明天放后天的票,您明儿个赶早过来排队吧。”
女售票员的话让少年犯了难,自己当初离家时父母和乡亲都拦着他,说都快过年了,做什么事都不如等到年后,可他觉得做什么事都要赶早不赶晚,他不愿意再多等上两个月,才执意出了这趟远门的。眼下,距离过年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他一天也不想耽误。况且,在北京住上一晚可实在太贵了,住在火车站,他又怕行李被人偷。
就在少年迟疑的这片刻,还没等女售票员说话,在他身后排队的人已经不耐烦地催了起来:“你到底买不买票啊?不买票别在这占地方啊!”
少年急中生智,他向女售票员问道:“那有没有票到沈阳周边的城市?”
女售票员又查了一会儿,回答道:“去燕东的票还有,您买不买?”
少年从来没有听到过这座城市的名字,他问道:“燕东?”
女售票员面无表情地说道:“对,燕东,距离沈阳五六十公里。你去不去?票也不多了。”
少年赶紧回答道:“去,去,麻烦您,我就买去燕东的火车票。”
女售票员继续面无表情地说道:“硬卧三十块五毛,硬座十二块三毛,您买哪种?”
少年想都没想就回答道:“硬座,我买硬座。”
女售票员瞥了他一眼,说道:“十几个小时的车程呢,中途还有停靠,硬座可累屁股。”
少年坚持自己的选择:“同志,我就买硬座。谢谢您!”少年的计划,是先跑到这个叫做燕东的城市住一夜,整修一下,第二天再想办法去沈阳。尽管他其实并没老乡林榕盛的联系方式,但他想着,只要自己到了沈阳,总会找到林榕盛,找到了他,就总会得到来自他的帮助。
这真是一趟计划毫不周密的行程,但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而言,充满信心的冒险永远好过枯燥无味的规划。
就这样,一个从没去过东北的南方少年在东北最冷的季节,阴差阳错地来到了位于沈阳旁边几十公里的山城——燕东。这里的冬天,零下二三十度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一到夜晚,寒冷尤其凛冽。从一下车少年就感受到了,这里不仅有着自己身上的薄棉衣所抵挡不住的寒冷,这寒冷之中还有一丝丝有点呛人的味道,而这种味道,似乎无意中加剧了周遭的寒冷。
但刺骨的寒冷还不是最糟糕的事情。那趟开往北国的列车,上面的乘客鱼龙混杂,少年在车上的十几个小时里看住了自己放在硬座地下的那一大编织袋行李,却没有防的住小偷把他裤子口袋里所带的盘缠拿走。
现在,少年身无分文,浑身颤抖。再这么站下去,他确定自己会被冻死的,他实在太想伸手推开面前那扇酒红色的木制转门,可他又很害怕当告诉了前台自己没有钱以后,自己会被轰出去。
与少年和这凛冽的寒夜一门之隔,此刻,在市政府招待所的大楼里面,暖气空调以及玫瑰色的灯光,塑造了一个温暖又踏实的独立世界。
在燕东市政府招待所的大堂,大着肚子的方真真刚在前台后面的休息室吃完一盒韭菜饺子,那是他的丈夫王彬傍晚时送过来的加餐。因为明天有个冶金部组织的升级会议要在市政府招待所召开,今天办入住的客人特别多,办理完他们的入住,方真真还需要把他们入住信息分别整理登记在册,因此,她一直忙到了深夜,才有空吃王彬送来的爱心饭盒。
市政府招待所的员工食堂并非不够丰盛。那里除了荤素搭配的一天三顿员工餐以外,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打到各种零食面点,但前厅部副经理方真真在晚上打饭的时候刻意少打了一点,她留着肚子,是为了等着丈夫在晚上送来的婆婆包的饺子,这才是方真真最爱吃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