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内心,有很多话想说。
但他想倾诉的对象,却已经不在这世界上。
熔戒纹路微亮,一柄断剑出现在手中。
[“镇子,便拜托你了!”]
放在熔戒之中,这断剑表面倒是光泽依旧,没有丝毫锈迹。
端详片刻,信将断剑收回。
面前这一片良景,倒是无人同他,一起欣赏了。
[“你小子少磨叽,要走便赶紧走,奖励我们李家分文不取,剑就在你身上,你还有什么可收拾的?”]
[“要你喝酒你也不喝,真是越想越气。”]
[“去去去,赶紧走。”]
老者身影在不远处浮现,站在那一片芳草之中。
少年猛然一愣,那身影又消散一空。
内心突然怅然无比,接着再次释怀。
他曾经以为,那就是他与李家的诀别,如今看来,那不过是插曲。
[“我们二人,之前就想拜信大人为师,不知现在能否有机会?”]
眼前突然湿润,紧接着一丝凉意划过脸颊。
信轻咬牙关,无尽落寞再次充满内心。
从今以后,一直追着他拜师的兄弟两人,不会再出现了。
信放松身体,将上身躺在祭坛上,注视着头顶天空。
微风掠过少年脚下,拂过绿草如茵,掀起万紫千红,从地面卷向天空,扶摇直上,很快便接近云层。
昏暗的棉花被吹开,露出身后星空。
刹那间,少年瞳孔猛然扩张,眸光闪动。
目光所及,是万点星光,宛如无数晶莹剔透的宝石,点缀在夜空之上。
天窗梦幻千载苍穹,银河璀璨万古星空。
时光匆匆,很快,夜便已深。
远处,人群已经消失不见,他们的商议也早已出了结果。
少年不知何时已经入眠,那剑锋一金一玄的赤曦,被其紧紧抱在怀中。
清晨,镇子上少了许多嘈杂,变得无比宁静。
曾经热闹的生活一去不复返,但人心却比以往更加牢固。
时隔多年,天语楼周围再次围满了人,皆是面色肃然,满是敬意。
“大人,不知道您是否愿意,在此地安息。”
少年再次将灵牌仔细擦拭一遍,摆在首位。
其上刻着数行楷书:
“何曾惜命,何曾问仙,百世轻离轮回边。为谁射日,为谁恨天,一生难觅鹊桥间。”
正中,几个大字竖着排列:光明神——羿 之灵位。
后方,还有数不清的灵位,与此灵位成三角之势,摆满天语楼内,每一处角落。
“这样,大人也不再是,没有信仰的神了。”
面对眼前成百上千的灵位,信弯下腰,深深鞠了一躬,之后便默默退了出去。
站在门口,用力将头抬起,才能看到建筑的顶部。
天语楼很高,但内部也只有一层。
唯一一个稍微高一点的台阶,就是主持所站的位置。
现在,李仁就站在那里,作为新上任的镇长,今天祭奠英灵的仪式,由他来进行主持。
“在昨天,有史以来,我们镇子所面临的最大灾难,结束了。”
“之后迎接我们所有人的,都将是平安的日子。”
“也将是,孤单的日子……”
男人面色肃然,在台阶上进行演讲。
“为何孤单?因为我们之中几乎所有的人,都失去了亲人、失去了朋友。”
“为何平安?因为正是有了他们的牺牲,才换来了我们的存活。”
李仁走下台阶,让出身后的无数灵位。
“过去无数年来,我们一直信奉神明,我们不断祈祷,渴望有一天,能有神明降临,将我们拯救。”
“然而,从始至终,只有一位死去的神明,一直在为我们拼搏性命。”
“那是属于我们人类,唯一的神。”
“但他从未接受到我们的信仰,而接受我等信仰的神灵,那些天上高高在上的神灵……”
他手指颤抖,指向天空。
“他们视我们为蝼蚁,他们为了榨取我们的信仰,设置灾难来鞭挞我们。”
“既然如此,我们为何要信仰他们?!”
“看看你们前方,看看这些牺牲的同胞!”
“与其信仰那些狗屁神灵,凭什么,不能信仰这些,为了我们牺牲的英雄?!”
“那些神灵,他们配吗?!”
大声的质问,勾起每个人的怒火。
“他们,不配!”
“推翻神明,祭奠英灵!”
人群大声回应,眼中尽是坚决。
天语楼内只有聊聊数盏油灯,在众人眼中却突然大放光芒。
在火光的映照下,那无数灵牌此刻金光煜煜,充满英武。
人群肃然起敬,有人,开始小声抽泣。
空气逐渐安静,风也不在流动。
天空,传来呜声,似乎在为这些英灵悼念。
“说得好!”李仁大声宣布,“从现在起,今日,就是本镇的奠英日!”
下方,响起无数欢呼,对于这个决定,没有人反对。
在李仁话音落下的一瞬间,这延续不知多久的祭神仪式,在通古镇,彻底消失。
也正是从今天开始,无穷无尽的信仰之力,开始脱离天上的众神,转移到,那不可名状的区域。
那片区域的形势,没有任何存在,可以理解。
称为,“轮回”!
当演讲结束,李仁依然心潮澎湃,他没有忘记,今日还有一件事情,尚未宣布。
“下面,我们整个镇子从今天开始,要发生改变。”
人群中,走出两个少年来到李仁身旁。
是公孙骏腾,和北堂墨。
紧接着,镇子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也来到李仁身边。
“剩下的各位,生活都不富裕。”
“甚至有无家可归,不能温饱之人。”
“我李仁,代表通古镇的镇主府,向你们道歉。”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特点,而这特点不能被用在乞讨之上。”
“苦思冥想之后,我认为,是因为管理方法的错误,导致出现了一系列问题。”
“我知道,打铁的杜大龙,他的梦想是去唱快板,种地的刘大婶,她的梦想是去做刺绣。”
“你们可还记得自己的梦想?”
“我们所有人,喜欢擅长的事物,都不尽相同。”
“这说明,我们各行各业,都有人才!”
“为何,每个人不能投身于,自己所喜欢的工作中?”
“我们几人站在这里,从今往后,通古镇没有四大世家,没有仆从奴隶!”
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失去了自己的家族,只是要告诉大家,每个人的人格,都是一样的,都是平等的。
职业存在分类,但人格没有。
“我们每个人,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将镇子变得更好,将大家的生活变得更好,才是我们应该,共同努力的事情。”
李仁紧握的拳头不断颤抖,可见他情绪激动。
其实,所有人内心都是明白的,他们的生活方式,思想态度,不可能真的就从此改变了。
昨日的灾难,已经让他们成了一家人。
现在,他们需要不断地努力,来将这个大家庭,变得更加幸福。
李仁明白,这需要,很长的时间,但他内心,已经下了决心。
不远处,少年见状微微一笑,便离开了这里。
他沿着空无一人的道路,没时间来感受周围的冷清,而是加快脚步,来到了公孙世家的大门前。
伸出手停在半空,犹豫片刻后,还是敲响了房门。
“谁?”
少女的声音隔着大门传来。
“是在下,镇主府的,信。”
话音刚落,大门便吱地一声向后被打开。
信踏入房门,院内空无一人,他前进数步,身后突然传来声响。
回头看去,身后,小红吃力地推着大门,将其合上。
感受到少年的目光,小红露出微笑,道:“是来找,小姐的吧。”
“就在那里。”她伸手指向后院的方向。
信点头表示谢意,转身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
“关于北堂问的事,我很抱歉。”
“言重了,问哥哥,也是自愿的。”回应他的,是少女灿烂的笑容,想来,她已经从悲伤中走出。
一时间,信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点了点头,便朝后院走去。
身后,小红微笑的脸颊落下两行清流。
“问哥哥的意思,小红现在明白了。”
他那是的豁达,原来是因为,对信的信任吗……
另一边,看着后院中呆坐在油纸伞下的身影,信迟迟不敢上前。
“小红,是你吗?”油纸伞下,传来少女声音。
糟糕,信暗道不好,被发现了。
他只得走进后院,来到伞边站定。
“姑娘,我是小红的朋友。”
少女没有识破信话语中拙劣的漏洞,只是叹了口气。
她收起油纸伞,露出颓然的表情。
“是,出了什么事吗?”
看见少女模样,信心中猛然一紧。
然而阿离却忽然哭出声来。
“爹,爹不见了……”
看着少女痛苦,信仿佛能够感同身受,心中疼痛不已。
见信迟迟没有动静,阿离逐渐停下哭泣,抬头看去。
然而和少年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她瞳孔猛然一缩,内心满是悸动。
在她眼中,那宛如宝玉的目光中,关切深似星辰大海。
这一刹那,阿离被这双宛若装着整个星空的眼眸深深触动,她檀口微张,言语间声音都颤抖起来:“我们以前,认识吗?”
信如遭雷击,胸中的冲动是如此强烈,让他想将这一年中发生的一切,脱口而出,然而脑海中很快响起别的声音:
[“吃了这丹药,可是连令自己痛苦的记忆,都能忘却掉啊。”]
他没有忘记,有关自己的一切,对少女来说,都痛彻心扉。
深吸一口气,少年将那抹冲动强压下去,微微一笑,道:“并不,今天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如今看到阿离如此平安,又开心,信便满足了。
想到此处,他便抽离不舍的目光,转身离去,笑容深处,此时涌入无尽苦涩。
阿离点点头,心脏却一直猛烈跳动,她依旧疑惑,不过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只能看着少年的背影,欲言又止。
蓦地一道灵光在脑海中闪过,她忽然想起少年胸前的吊坠,是枫叶模样。
头颅隐隐作痛,而少年早已不见踪影。
恍惚间,阿离觉得,那是一个对自己,十分重要的人。
“若是阿离和你,还有镇子遇上麻烦,便写信或是托人,来剑宗找我。”
对小红留下一句话后,信便离开了公孙世家。
……
“今天的坊市,倒是冷清多了。”
来到李家陵园,信不禁叹了口气,李渊操劳一辈子,最后却只有一个衣冠冢。
“老头,你有福了。”他端着几个碗和一小桶酒,那酒和李渊当时在坊市所淘的一模一样,“这酒,信废了好大功夫才找见。”
他倒上四碗酒,放在坟前。
“您老今天可不能客气,信可是从不喝酒,今晚特意陪您老人家,所以,这三碗你得干了。”
信端起一碗酒,喝上一口,随后将其他三碗酒,慢慢倒在坟前。
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信从来没喝过酒,只是感觉口中无尽的苦,肠子无尽地痛。
是断肠,是离别。
他,再也见不到那个,孤身一人,挡在魔族前面的老者了。
“一点也,不好喝。”
信将碗中酒一饮而尽,酒水混合着泪水涌进喉咙。
“老头,你就是对自己太抠门,不舍得去福威客栈喝茶,偏要买这些酒。”
“记得你说过,要带领李家,回归主脉。”
“信可以帮你做这件事,可以为了这件事,改名换姓。”
“老头,你就偷着乐吧。”
“你们李家,占了大便宜了……”
不只是酒劲上涌,还是烈酒辣喉,眼泪止不住,从信双目流出。
对部落来说,名号是根骨,要跟随人的一生,对信来说亦是如此。
少年的名字和赤曦,便是属于他时代的唯二证明。
但此刻信愿添上姓氏,这是他为了李渊,唯一能做的事。
到此刻他早已明白,和亲情一样,恩情不是交易,是寄托。
是心的寄托。
或许,也是属于人类的光。
李信,不只是一个姓名,是他自己的寄托,更是在他心中,李渊的寄托,这个时代的寄托。
那什么是生命的寄托?
是逐渐腐朽的肉身?
不!
是破旧不堪的陵墓?
不!
是雍华高贵的身份?
不!
是,经久不灭的记忆。
添姓为李,他便不会遗忘。
只要关于李渊的记忆存在,那个老人,便活在他的心中。
而“李”,是关于李渊之记忆的寄托。
“从此刻开始,我便是李信!”
深深看了墓碑一眼,少年离开了。
时间已经,来到了傍晚。
陵园门口,李仁静静等候,眼前少年在其中的谈话,他听得一清二楚。
将少年送到镇主府门口,他心里不舍突然达到顶点。
“要离开了?”
少年点点头,接着没有丝毫留恋,转身离去。
“要保重啊——”
身后,男人的声音传来。
“李信!”
咬了咬牙,李信顿住脚步,接着转身回头,对着镇主府深深鞠了一躬。
泪水滴落在地面,很快便在寒风的作用下,冻成冰碴。
离镇口越来越近,路过公孙世家时,他停下脚步,扭头看向大门。
[阿离……待圆了老头心愿,我再来看你。]
脚步再次缓缓迈动,这次,他再也没有回头。
就这样,名叫李信的少年,于寒夜中出发,前往外面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