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母亲,夫人,该用膳了。”
庄重的仪礼毕,宗寿从偏厅出,说了句寻常话,一下将他的三位至亲人拉回现实。
本神色肃穆的平阳侯,听到这话,面上不由带出笑,宽和得与他身旁的夫人都有几分像。
吉了亲见平阳侯的机会不多,在这不多的机会中,若没出现宗寿,平阳侯是不会露出宽和模样的。
好似,整个平阳侯府除了宗寿,没有令他满意的人。
瞧着平阳侯夫妇入了偏厅,吉了有意端详了眼宗寿。
宗寿不解,同吉了耳语,“夫人,是何意啊?”
“瞧你不俗。”
“哈哈哈,寿谢夫人赞。”
二人掩了声,行径可未掩,宗寿莫名的畅意便落入平阳侯夫妇眼中。
侯夫人极爱幼子,观此情状笑得慈爱。
平阳侯则另生了些感想,幼子是何样人,他再清楚不过。
情爱难从他出,既出了,必是此女子实在知他,而当初幼子欲娶此女子为妻时,尚是因着此女子利他。
利他变知他,不会是幼子有意为之,此一女子不容人小觑,当得他宗氏妇。
平阳侯不易被人看透,吉了尚不知晓他竟高看自己,但纵是他低看,吉了也不在意。
大逆不道地想,待宗寿起时,平阳侯怕是早早换了人。
而宗寿未起时,夫妇一体同尊卑,宗寿荣,她在宗氏荣,宗寿败,不存在宗寿败。
……
四人用完早膳没多会儿,庆华阴与丈夫宗奉适时领着儿女们来正院问安。
庆华阴生有两子两女,除小女宗歆外,皆已成婚,孙辈也早有了。
不过,因宗寿成婚晚,吉了年岁小,二人的孩子不知何时会降生,未免有不妥,往日她是不许媳妇领着孙儿们去烦扰吉了的。
今日正式向吉了见礼,庆华阴更不会带孙儿们同来,虽这在吉了与宗寿看是不必要的谨慎,但她习惯如此。
小辈们见完礼,男子们随平阳侯去了前院,女子们留下,围着吉了与侯夫人寒暄,说着恭维宗寿的话。
是的,恭维宗寿,即使话语中称赞吉了,也是借吉了恭维宗寿。
许是因着吉了是宗寿妻,侯夫人是宗寿母,若要同时讨好她们二人,最直接的法子便是恭维宗寿。
许也是,妇人们可聊的总是家事,而无论什么家事,最终都会落到夫与子。
常常,可能是无意识的行为,毕竟政事不该她们聊,家事则在妇人们未嫁时已耳濡目染得再熟悉不过,好比,此刻在场的宗歆。
妇人们不会因宗歆在场,反不聊家事聊起自己,自己从来很少聊的,偶打趣自己以取悦尊长,那并不是聊起自己。
妇人们的自己,轻易不得宣之于口,一些会将之藏于心,一些则将之彻底遗忘。
所谓“宜家宜室”,所谓“妇顺者,顺于舅姑,和于室人,而后当于夫”,又所谓“妇顺备而后内和理,内和理而后家可长久也”。(取自《礼记·昏义》)
这些所谓中从没有“我”字与“己”字。
“我”、“己”与“家”、“室”、“顺”,从来难并存,索性二者取一。
过去与如今,己一向为家所湮灭,家从来胜于己,取的是哪个一,不言而喻。
过去与如今,无我无己。
世道远不是能讲求“我与己”的世道,妇人如此,丈夫也如此。
丈夫的“我与己”尤可在外施展抱负时展露八九。
妇人的“我与己”在内却无处可施,不提施展,若时常冒头都可能有“不安于室”的嫌。
“我与己”仿若是妇人们的禁忌,如诸多禁忌一般,不曾对世宣扬可众人皆知。
前两世,姜灵川的“我与己”得到了纵容,她未成妇,即使知晓这一禁忌,也无法切实感同身受。
这一世,将将成妇,所谓禁忌就向她呼啸而来,从宗氏众妇口中呼啸着奔涌而来。
辰时起,新郑侯、曲云侯以及几位关内侯府上的宗氏妇们陆续登门见礼。
与平阳侯府的宗氏妇不同,她们聊的不是家,是外一圈的更大的族。
族,是比家更无我无己的存在,族愈大,愈如此。
今日,此刻,聚在一处的妇人们,她们共同的联结是宗氏一族,她们是宗氏妇,不是“我”,不是“己”。
今日之前,她们会与吉了聊她的“己”,今日之后,吉了在她们也是无“己”。
残忍吗?不残忍,她们曾也是这般走来。
若是残忍,她们在哪儿呢?若认残忍,她们岂不也被残忍对待了吗?
她们没有被残忍对待啊,她们只是与宗氏一族休戚与共。
待到午时,宗寿自前院来,在一众宗氏妇中领走了宗氏妇嬴吉了。
出来后,瞧着吉了面色不显红润,将她搂至怀中,关切问:“夫人,可是累了?是寿疏忽,寿该早些来,夫人昨夜未能歇好……”
与一众妇人应酬完,吉了没心思与宗寿论什么她因何疲累,打断他,“无碍,回府吧。”
宗寿不如何信无碍,吉了眼下恹恹的模样格外令他怜惜。
“回府可要请医工瞧瞧?”
吉了暗暗呼吸吐纳,吐纳完,抬眸冲宗寿笑笑,“当真无碍,回府午歇会儿便就能好。”
宗寿这回信了,应了声好,随后揽着吉了,没让她费什么力,大步朝正门走去。
回府后,吉了午歇,宗寿在一旁守着她。
这在慧明,在丛柏,在绿衣绿丝等一众侍女眼中,是夫妇恩爱的表现。
在宗寿,也约莫如是。在吉了,不是。
吉了想的是,为何不能离她远些?暂时远些也不行吗?
不行,在宗寿不行,他这会儿情意正汹涌,所以不行。
吉了又是吐纳几息,她这会儿是疲累正汹涌,再是恼烦,几息后仍是沉入睡梦。
宗寿不是嬴耒,宗氏不是嬴氏,吉了的愤怒外显不能,且本也无法外显,那不是对人的愤怒,她怒无可怒,徒有恼烦。
恼烦无法解决,沉入睡梦便是绝佳的逃避,而逃避,总是不愿醒的。
是以,吉了午歇歇得久了些,午时二刻睡申时二刻醒,整三个时辰。
若不是她在熟睡中面色逐渐恢复红润,宗寿就该不顾慧明“关心则乱”的劝阻,请医工入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