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向前飞被抓的当天起,作为一直视向前飞如同己出,完全当亲儿子对待的单小小便赌气住进了自己的书房,与丈夫分居了。夫妻、两口子嘛,彼此谁会不闹点小脾气呢?无论你官位多高,职权多大,感情多深,不足为奇。
一转眼,一个星期过去了。这期间,无论向丰收工作到多晚,只要一进家门,他都会在第一时间敲敲妻子书房的门,可是房间里的单小小仿佛是没听见似的就是不开门,把向丰收拒之在门外。她不想见他,理由很简单,那就是他亏待了她的宝贝儿子。不过,到第8天的时候,情况有了一些转机。
这夜8时许,单小小坐在临时架起来的床头忧伤地端着她和向前飞的合影凝视着,过去的林林总总,纷至沓来在她脑海中浮浮现现,渐渐地她的眼里出现了泪光……
这时,林妈手里拿着一个装着半杯凉水的玻璃杯进来了,到书桌前停下,放下杯子,又拉开抽屉拿出一个药瓶拧开倒出几片药后,又拧上盖放回原处关上抽屉,最后端起玻璃杯走了过来。
运动期间,单小小患上了多种老年疾病,官复原职后回到南江省商厅工作岗位,虽然身体恢复,大有好转。然而,儿子的被抓入狱,使她心情糟透了,尚没痊愈的病情有了一些反复,只能依靠药物调理、压制。
人啊,真的应该保持一个好心情,哪怕再苦再累,心情不好真的会生病。
这林妈60多岁,运动前就在向家服务,多年来向丰收夫妇待她就像是亲人一样,直到夫妇俩受到冲击,被赶出别墅以后,她也不得不离开回了农村老家。在运动中,一些别有用心的人企图从她嘴里得到一些自以为有用的材料,但林妈始终没说向丰收夫妇半点不是,嘴里常常说的一句话就是,“首长和夫人都是好人。”
向丰收夫妇平反官复原职后,想到了忠心耿耿的林妈,才把她重新请了回来。虽说是主仆关系,但多年以来的朝夕相处,息息相关,使得彼此间的感情早已如同亲人一般,密不可分。
在向家做了多年的服务工作,林妈是了解向丰收夫妇的,她深知两人感情的深厚。眼下,眼瞅着夫妇俩为了儿子的事情闹别扭,她的心里别提多难受、着急。然而,她却没多言,也觉得不便多言,她想只有做好自己本分的工作,尽职尽责照顾首长和夫人,这比什么都强。经历了浩劫,亲眼目睹了太多太多的“树倒猢狲散”的凄凉情景,她也仿佛看透了世间的炎凉与人际关系的冷漠。但她晓得前飞这孩子与以前的孩子们都不同,她也和向丰收夫妇一样,打心眼里喜欢着飞儿。
见林妈过来,单小小才镇静下来,放下照片相框,然后接过药片送入嘴中又接过玻璃杯喝了一口水,还杯子给林妈,小声问;
“首长回来了吗?”
林妈答:“刚回来一会儿。”
单小小又问:“这些日子……他还好吗?”
“首长很好。”林妈回答说,“就是饭量减少了一些,工作太忙了,还总是念叨着您的身体,吩咐我,好好的照顾您,要您注意身体。”
单小小松了一口气,又问:“有没有飞儿的消息。”
“听首长说,飞儿判了五年。”
单小小一惊,“五年?!”
“不过……”林妈忙又说,“首长已经去看过飞儿了。首长说,飞儿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在大是大非面前,飞儿是能觉悟的,也能表现好。飞儿他……他是能提前回家的。所以,您……您不要太担心了。”说到最后,林妈的声音也有些沙哑、呜咽了。
单小小微微点头,“你去吧。林妈,小心照顾首长,要他也多注意身体,工作不要太拼命了,注意休息。”
林妈离开后,单小小的目光又落在相框上,忧伤地自语道:“五年,五年啊!我的孩子。”
话音刚落,敲门声便传来。单小小微微一怔,她晓得这回一定是丈夫,一定是丈夫想进来与自己谈一谈,聊一聊。
没错,敲门的正是向丰收。见屋里没有反应,他便推门进来了,是林妈告诉他门没锁。进门后,走近在单小小身边坐下,他又轻轻握住她的左手,温柔地说:“小小,还在生我的气啊?”
单小小无力地说:“和你生气有什么用呢?唉,我只是为我们的飞儿担心啊。你这样做,他……他怎么想得通哦,依他那倔犟的脾气,耿直的性格,他怎么受得了,我这心里……”
“其实,”向丰收也难过地说,“我的心里也不好受呀!”
单小小的心情较之几天前要冷静、平稳了很多。听丈夫这么说,她不由得也抬起了右手,轻轻拍了拍丈夫的手,然后说;
“丰收啊,我不是不支持你的工作,我也是受党教育多年的老党员,我也很清楚目前形势的严峻。四千七百多万青年人返城,忽然涌入城市,还有那么多的待业青年,不论是事业单位,还是企业单位……都难以接纳、吸收,给社会造成了很大的负担。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待业在家,雄性激素,荷尔蒙旺盛,哪能安分得了,难免会生事,打架斗殴,违法乱纪,严重扰乱社会治安,破坏国家经济建设。霹雳国提出严打,我是绝对支持和服从的。可我……唉,丰收啊,咱们结为夫妻,生活在一起几十年了,膝下无儿无女,是我对不起你。”
向丰收忙说:“干嘛又这么说呢?这不是你的错。”
单小小又忧忧地说:“在过去,你也知道,咱们家门庭若市,叫干爸的认干妈的一个接着一个,争先恐后,为啥?不就是因为咱们夫妻都是霹雳国高级干部,身份显赫嘛,可运动一开始,气候一变。咱们夫妻先后受到冲击,一倒台,这些人,连我最疼的几个也都害怕受牵连,都迫不及待的与我们划清界线了,现实啊,真的……很现实啊!不过,我没有怪他们,也没有什么可以埋怨的,我只是……”
这些,向丰收心知肚明,可那是当时的政治大气候啊!树倒猢狲散,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就好比现在,谁敢得罪领导?谁敢得罪给自己发薪水的老板?除非你不想混了,更何况是霹雳国政府。于是他只好说;
“小小,一切都过去了,我们不要再提了吧。”
“都过去了,可这……能都过去吗?过去的一切……能从记忆中抹去吗?”
听到这话,向丰收无语了。
单小小又平缓地说:“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我不能……也根本就无法忘记过去。在三江农场,我足足呆了四年,劳动改造了四年。在这几年中,我孤苦伶仃,没有一个人来看望过我。一个都没有,真的一个都没有啊!但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是飞儿,一个与我素不相识的人,他却突然闯来了,从天而降,冒着杀头坐牢的危险,把我……硬是把我从死亡线上救了出来。如果不是飞儿的及时出现,我就……我就会被活埋,被活埋呀你知道吗?”
说到这。单小小终于忍不住泪如雨下,失声痛哭起来……
霹雳国大千世界,人生道场无奇不有。因为医生的误诊,错把深度昏迷的单小小,判断为死亡,而当死者处理。这些情况,向丰收早听她讲过了,此刻再次提起这个话题,他的心里也是一阵强烈的酸楚。于是忙安慰似的把妻子搂住,让她依偎在自己的肩头,同时连连说道;
“我知道的,知道的,也非常理解你的心情。”
好一会儿,单小小才压抑住悲伤的情绪,离开丈夫肩头,轻擦去脸上的泪水,又继续感情地说:“飞儿来看我了,他是我在劳动改造的几年之中,唯一的一个来看望过我的人。他不仅仅是救了我,给我带来了温暖,还把你的消息告诉了我,特别是……他、他还叫我……妈妈。而我呢,你想想看,我们当时可是霹雳国反霹雳分子,是应该打倒在地还必须踏上一只脚,永远不得翻身的……‘两人派’人物,谁见了不怕,谁又敢挨咱们呢,啊?可飞儿、我的飞儿、我的飞儿……他却,却……不顾自己的安危,硬是……而他自己呢?跳楼逃生,被竹子刺中腹部两寸多深,脸也被划破了。就是司察追来了,要逃跑了,他也不忍心扔下我这个从未见面的妈妈,他……他紧紧地、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带着笑容鼓励我说,妈,我走了,爸要你坚强一点,无论如何一定要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能活着就是……就是胜利。飞儿他……他……”
说到这,单小小再度哽咽,不得不停了下来,平静了好一会儿,又冷静地说:“飞儿,我的飞儿,他是个很懂事的孩子,官复原职以后,我总想着回报他,几次想把他调出电杆厂,给他安排一个好一点的单位,干一个好一点的工种。还有洪波,他也单独找过飞儿,跟他谈了工作调动的事情。可飞儿一直都不肯,他总是对我说,不用了,妈,调出来对您和爸的声誉不好,还是以后再说吧。南江省省主的儿子做锅炉工,哼哼,这一做就是五、六年。飞儿还要求洪波,一定不要去跟厂里领导说什么,而暴露他的身份。”
关于秘书焦洪波找向前飞提出为其调动工作,而遭遇拒绝的情况,向丰收听他汇报过,他为向前飞的决定感到非常高兴。
单小小接着说:“自从认飞儿做儿子,我们口口声声说爱他,要待他象亲生一般,视如己生。可是扪心自问,这么多年了,除了在嘴上说说,实际上,我们又给了飞儿什么呢,啊?非但没有,如今却……你却亲自下令,把他……把他送进了监狱。我们……我们良心何安呀丰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