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这一问,问得峰回路转,倒让严笑卿未曾预料。
“皇上的意思是?”
“笑卿。”
一声唤罢,毫无预兆的,严笑卿被执了单边手腕,微有些震惊地看着那只抓着自己手腕的手,目光向上,对上了皇帝火一样炽热的眼神。
如同被烫到,严笑卿下意识地想抽回自己的手腕。
郁流献却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不给他退缩的机会。
他们二人身量相近,年岁也相近,过去在安阳县的时候也曾经打过架。
那时郁流献不是皇帝,严笑卿也不是太傅。
两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人,打起架来谁也不肯主动退让一步,后来双方都挂了彩,却仍是难分胜负。
“你是朕在这世上为数不多在意的人。”
严笑卿不经意间恍了神,闻言便顺从地任由皇帝抓着,垂下眼:“皇上。”
“如朕方才所说,你这个人,真是越来越叫朕猜不透了,朕不知道该拿什么才能留住你这颗心。”
郁流献说完,松开了严笑卿的手腕,顺势拿手指点了点严笑卿的心口,“古往今来,天子登基之后卸磨杀驴的情况比比皆是,朕不希望和你走到那一步,笑卿,朕今日便和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只要能够留住你这颗心,确保它对朕的忠诚,朕愿意给你任何你想要的一切。”
“臣惶恐。”
严笑卿是真有几分惶恐。
方才抬眸,对上皇帝的眼神,不知为何,总觉得那眼神很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起来。
——那本不该是属于郁流献的眼神。
皇帝说这是掏心窝子的话,严笑卿并不怀疑,只是怀疑,皇帝这番话,究竟在暗示什么?
先是问自己是不是好男风,转而又说出这么伤情的话来。
“皇上,臣对皇上绝无二心,以前是,现在是,以后同样也是。”
“朕信你。”郁流献将手背回身后,“那么便按照我们的计划行事,你择日去告诉四哥,朕打算除掉庆王,再照着计划给四哥指条明路吧。”
郁流献说越来越猜不透严笑卿的心思。
严笑卿又何尝不是如此觉得。
当了皇帝之后果然不一样,郁流献的一言一行都似暗藏玄机,连严笑卿都有些琢磨不透了。
择日。
严笑卿一早去到卫所,发现郁流觞不在,一问才知郁流觞天不亮便巡逻去了。
上次在酒楼颇有些不欢而散的意味,连日来,严笑卿都没想起这茬,真到了要去找郁流觞的这一刻,忽然生出点类似于热脸贴冷屁股的不愉来。
长街上,总旗点头哈腰地走在前方引路,严笑卿跟了一路,找了一路,最终在一个不起眼的拐角找到了正在偷懒的郁流觞。
郁流觞背对着严笑卿和总旗,远远地盘腿坐在拐角,瘦弱的身体犹如衣架子那般,撑着一身不合身的士卒铠甲。
而在郁流觞身旁,还坐着个模样二十出头的女子,正和郁流觞有说有笑。
严笑卿抬手阻止打算上前的总旗,低声问:“那女子是何人?”
总旗弯腰行礼:“回太傅的话,是小旗宗显贵的侄女,名唤宗雪燕。”
严笑卿注意到郁流觞拿手比划,比划完了宗雪燕却能接上话,遂问:“她懂手语?”
总旗反应了片刻才明白过来严太傅问的这个他是谁,连忙道:“卑职对她也不甚了解,只是听说过她家中似乎还有个先天不足的哑巴兄长,想来她应该是懂一些手语的。”
“你先下去,这里不用你。”
严笑卿随口将总旗打发走,旋即放轻脚步,缓缓朝前方的二人走去。
郁流觞又抬手比划了什么,双手已经晒黑,手背和手指上肉眼可见一些细小的擦伤。
等他比划完,宗雪燕笑声如银铃一般清脆:“你呀,得亏生在富贵人家,不然像你这么单纯的性子,长这么大肯定得吃不少亏。”
郁流觞又开始比划。
宗雪燕笑得愈发开心,一口白牙都露了出来,忙用手绢掩住嘴:“什么长姐训斥弟弟的口吻嘛,再说了,瞧你这模样,年龄肯定比我小呀,你今年到底多大了?”
郁流觞比了个二十四。
这次严笑卿看懂了。
宗雪燕一双杏眼圆瞪,惊讶:“你居然比我年长三岁!”
郁流觞被逗笑。
是种不加掩饰,发自真心的笑容。
——是严笑卿从未见过的畅快模样。
原来,过去郁流觞每每在他面前露出的笑,都是端着的,小心着的,从来没有畅快过哪怕一次。
“我真是不懂,你脾气性格这么好,你兄长为何要将你送来卫所,说是磨炼,可这卫所里的生活多艰苦呀,你可还吃得消吗?”
宗雪燕说完,突地觉得心慌,没来由的,像是被夜伏的毒蛇偷偷盯住那般心慌,随后,一道人影由后方一点点盖住了她眼前的阳光。
宗雪燕扭头望去,只见一名高大的男子,逆着光,悄无声息地站在自己身后。
吓得宗雪燕当场跳了起来,惊叫出声:“你……你是谁啊?”
男子不出声,逆光的面容看不真切,却让宗雪燕觉得那种被偷偷盯住的感觉如有实质,不由一阵头皮发麻。
只听男子道:“我有话和他说。”
宗雪燕见势不对,侧着身子小心地避开这个气场强大到令人胆寒的男子:“那、那你们说,我先走了……”
等人跑没影之后,严笑卿俯瞰着仍旧坐在地上的郁流觞。
“这次倒是学聪明了,只说自己是富贵人家的公子,没将真实身份连带皇上一并抖给外人。”
郁流觞坐着不动,仿佛没听见。
严笑卿语气傲慢,甚至带上了三分嘲讽:
“你是不是看上那女的了?你以为她是什么好人?难道你以为她是特意来对你这可怜虫嘘寒问暖的不成?
“你被皇上罚来卫所的事,早已闹得满朝人尽皆知,她既是卫所小旗的亲戚,难道会不知你真实身份?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聪明了,拿个富家公子的幌子便能掩盖一切?殊不知你在她心里简直蠢得要命!
“我猜,她应该在想,你既然这么好哄,那就千万不能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若不趁此机会和你多套套近乎,不利用你为自己谋求最大的利益,岂非可惜?
“她这么想也对,虽然你只是个早已失势的皇子,但也是她做梦都接触不到的人,她可不得牢牢把握这个机会吗?”
向来寡言冷漠的严太傅,此时一番话说得犹如开了连珠炮,架势咄咄逼人,言辞毫不修饰,仿佛口舌成了能够割肉剔骨的软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