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马,日以继夜。
严笑卿终于在第十三日傍晚来到了天山脚下的小镇。
疲累不堪的他打算在小镇客栈休息一晚,连日来,每当稍有睡意,模糊间他都会看到年幼的兄长,那么弱小,那么无助,满身疮疤地向他求救的画面,挥之不去的梦魇一般。
薄凉的月光从窗外洒进来,严笑卿觉得眼皮沉重,很想睡,却又发现满地铺陈的月光里站着一道人影。
这感觉像是梦中。
严笑卿紧绷起意识,猛地从床上坐起,见到屋中果真有人,形同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站在他床前。
“岚昔?”严笑卿惊讶至极,愈发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不然霍岚昔怎会来?而且是他刚落脚就出现?莫非霍岚昔也像他一样日夜兼程?
这怎么可能?
想着,霍岚昔已经轻身坐到床边。
严笑卿被托着头颈,陷落进一个温热的怀抱。
霍岚昔的衣服上有沉水香的香气,很好闻,丝丝缕缕窜入鼻息,催人欲睡。
“严豫,睡会儿吧。”
声音也很好听,很像严笑卿头一次和他缠绵之时听到的那样。
在霍岚昔的手掌轻轻拍抚之下,严笑卿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和安全,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醒来是被小幅的颠簸摇醒的,严笑卿察觉到熟悉的怀抱仍在,自己仍是枕在霍岚昔腿上,身体却明显感受到了来自于外力的束缚。
猛地睁开眼,严笑卿发现自己的身体被细长的、状似绳索的东西一圈又一圈牢牢捆缚着,从脚踝一直捆到锁骨。他试图挣扎,可他刚使力,却发现束缚在身上的东西如有生命一般越收越紧。
“你……”严笑卿看着自己上方的霍岚昔,但见对方眉眼含笑,眸光明媚,似是颇为惬意的样子,不禁恼了,“你干什么?”
霍岚昔将严笑卿的质问和恼怒照单全收,脸上不见一丝波动,仍是眉眼弯弯,唇角弯弯:“你别急,也别恼,放心,我不会伤害你,我只是想好好和你说上几句话才将你绑起来的。”
严笑卿心底疑窦丛生,压着火气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眼下他们身在马车车厢内,不知要行向何方。
“严豫,我知道你要去逍遥盟,你要去杀人。”霍岚昔说着微微一叹,似是无可奈何,“你放心,我不会阻止你,我们现在,正在前往天山的途中。我非但不会阻止,而且我还可以帮你,不论你想杀谁,我都会帮你。不过……事成之后你能否答应我一件事?”
霍岚昔竟猜到他要去逍遥盟杀人了。严笑卿想,那么兄长是不是也猜到了?
压下心中的不安,严笑卿问:“什么事?”
霍岚昔张了张口,似是不知该从何说起,脸色几经纠结之后终于道:“你能不能……为我流一次眼泪?”
“……”严笑卿无语,同时又感觉到一股没来由的怪异。
霍岚昔似是很焦急,曲起双腿将严笑卿的头颈垫高,怀抱也收紧了几分:“我要的不多,就一滴,就一滴眼泪好不好?”
“岚昔。”严笑卿胸腔内犹如密密麻麻爬满了蚂蚁,“你到底想干什么?说清楚。”
“我不知该如何向你解释。”霍岚昔说着,忽然自嘲一笑,“我已经将我所能想到的都做了,可你为何就是不能为我流泪?严豫,我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你答应我好不好?”
“你到底在说什么?!”严笑卿终于忍不住怒喝出声,身体随之再次挣扎起来。
“别动。”霍岚昔抱着严笑卿安抚,脸颊轻轻贴上他的额头,“你挣不开的。”
严笑卿随即感触到额头落了几下温柔的吻,焦躁不安、仿佛整颗皱在一起的心逐渐被抚平了一些:“岚昔,有话你不妨直说,我不喜欢被欺瞒。”
霍岚昔一滞。
车厢内安静了良久,只余碌碌前行的车轮滚动的声音。
“严豫,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霍岚昔的声音轻轻柔柔在严笑卿头顶上方响起。
“从前,有个哑巴。
“哑巴爱上了一个冷血无情的人,明知对方无情,哑巴却仍是义无反顾地陷了下去。
“其实哑巴原本不是哑巴,是被人下毒毒哑的。讽刺的是,那个下毒的人,正是哑巴自小便深爱着的人。
“哑巴爱他,更恨他。最恨的,是无法忘掉他的自己。
“哑巴想要复仇,却又懦弱无能,什么都做不了。
“于是,哑巴在另一个时空的自己来了。
“另一个自己代替哑巴去复仇,去夺回哑巴曾经失去的一切,去做一些哑巴一直想做而又不敢做的事。
“他成功了。
“不过他从另一个时空过来的时候,身上还背负着不为人知的任务。”
霍岚昔顿了顿,问严笑卿,“严豫,你想不想知道那任务是什么?”
严笑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此情此景,原本哪来的闲心去听什么乱七八糟、一听就知道是胡诌的故事。
然而,当霍岚昔开口讲出那个哑巴的时候,严笑卿的心神便瞬间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所俘获,竟认认真真地听了下去。
霍岚昔得不到回应,自问自答:“那个任务就是——让哑巴所爱的冷血之人,切身体会一次得到又失去的痛苦。
“爱别离,这是尘世最苦之一。
“有的人终其一生都体会不到,而体会到的人,自能知道那究竟有多苦。
“其实,哑巴的另一个自己又何尝愿意这样做呢。
“他唯一想要的,不过是那个冷血恶魔的一丝情意罢了。
“若能和那个冷血恶魔相守,哪怕只有短短数十载光阴,他也甘愿。
“可他知道,一切都只是暂时的,纵使他再不舍,终究得去做。
“只因他如果不完成任务,便会失去再次追随恶魔的资格。
“他都已经追了那个恶魔好久,好久……
“故事的最后,哑巴死了,死在心爱之人的怀里。
“可悲的是,直到哑巴断气的那一刻,那个冷血的男人才终于感受到什么是心痛。
“可惜,哑巴再也看不到了。
“不过哑巴的另一个自己,又能够接着去追那个冷血恶魔了。呵……”
霍岚昔说到最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如同陷入一场极美的幻觉当中,神色间竟露出几分销魂的迷离。
像极了病入膏肓的人,终于得到唯一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