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袭白衣的知月收起天青色油纸伞,在西城门外的一处凉亭里歇息。她一边出声抱怨这下雨天,一边捶肩揉脚,看了看四周,只有沙沙的雨声。
不知过了多久,她发觉不远处有妖气波动,旋即又消失了,几秒的时间,心想很可能是小夜她们。
于是,知月又赶过去。到了地方,先是环顾了一番,发现这里竟是一片乱葬岗。她到乱葬岗来了!
乱葬岗遍地是没过小腿的杂草,越往深处走光线渐暗,最后是黑得发紫的枯木。大大小小的土坑暴露在外,有的是白骨,有的是刚腐败发臭的尸体,男女老少,大多是平头百姓,没钱买棺材,最后被扔到这来的。似乎是这里环境加上雨水的缘故,地上的泥泞变得又黑又不可描述。
知月爱惜自己的衣裳,就没有继续往里走了。但也并未离开,只是撑着伞,站在一块还算干净的石头上,感受着四周变化。
不知过了多久,距离知月最近的坑里缓缓爬出一个人,乍一看,那人和昨日闯进还散楼的人无异。
无皮且肉身腐烂,面目全非。唯一可能不同的地方,昨晚是刚死的,而这人明显是死了有段时间。
紧接着,不远处又传来动静,数十具尸体悄无声息地已经站了起来,像是闻到了什么,亦或是感觉有人踏入了它们的领地,它们不停地张望。
它们从刚开始的茫然呆愣,很快变得躁动不安起来,最后像是发现了猎物一般,双目无光的地方一瞬间亮起了血色的光点,在灰蒙蒙的雨色中显现,在雨色的乱葬岗里变得又诡异又可怖。终于像是野兽扑来,前仆后继,场面混乱不堪。
知月站在湿滑的石头,却站得极稳,左手撑着伞,右手指尖隐隐有流光溢出,一点一点,一闪一闪,在漫天雨色里愈发璀璨,最后化作雪白长剑,似覆了一层寒霜,沾的雨水瞬间凝成冰晶。
半盏茶后,知月信步走过一片被冰雪封住的乱葬岗,在下面,是那些可怕的腐尸怪物。
天地在这一刻有片刻的安静,毛毛细雨变作雪花,慢慢飘落,一时之间银装素裹,莫名旖旎。
坊间传闻,西城门外有一片乱葬岗。“活人不进,死人不出。”意思是,进来时需得死人引路,通常解释是用死人的气息可以掩盖活人气息,否则进来会招来乱葬岗的孤魂野鬼,将活人分食。
乱葬岗后是黑压压的枯树林,似乎存在近万年了,据说此处是上古某个战场的遗址。期间必定有人进来过,只有一个破庙和一尊大佛。不过,也有人没有出来。出的人说了这些事,没人信,信了也不会在意。毕竟谁会在这么邪乎的地方建庙,怪不得是破庙,想来拜了也没什么用吧。
久而久之,也没人理会了。即使放在现在,顶多有好奇心的想进去一探究竟,最后的结果无外乎两种,看见破庙活着走出来,不见破庙的也没出来。于是人们就给这诡异的地方起了个通俗易懂的名字,叫“食人庙”。
说食人庙一般不吃活人,只有在没有死人的时候饿了找活人吃。就解释通了为何有人进去没事,有人却被“吞了”。既无人证实这推论,自然也没人推翻。
这些都是无聊时,从那些食客嘴里听来的。当时只觉无聊,没当回事。知月从没想过,会来这种地方。有没有食人庙什么时候遇见都是子虚乌有的事情,自然她也只是在脑海里闪过这些。
约莫走了半个时辰。她终于在一片十分压抑的枯树林里见到了别的东西,走近一看,只见一棵枯树的枝头上挂着一小块碎布,血色,摸在手里的质感很好,绝不是普通的布料,上面有暗纹。
看见暗纹的那一刻,知月已经猜到了这块碎布是谁的了。就在她打算往前再找一找说不定就找到了的时候,发现了一个人影,接着她眼前一亮。
一座破寺庙出现在一大片空地上。那庙掩在湿雾中,似真似假,看似破旧了些,却也算完好无损,布满青苔的黄色墙皮,往上是乌黑的瓦片,立着的两扇大门足有一丈多高,门外两旁各有一头看门的石狮子,有那么一瞬间,其中一头石狮子却变成了身披蛇皮,青面獠牙,泛着紫光的猛兽。而后,知月眨了眨眼便又瞧不见了。
雾蒙蒙的雨中,知月又望见一人。那人有着腰肢曼妙,婀娜的身姿,看起来很是眼熟,再看一眼便瞧出,那是小夜。正微低着头,在庙前驻足。
知月想起小瞳既然是跟着小夜来的,莫非是小瞳先遭遇了不测,亦或是小夜已经发现了,把小瞳给处理掉了?以她对小夜的了解,这不无可能。
罕有人至的乱葬岗,死尸遍野,暗藏玄机,小夜只身前来必定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且待她再观察观察。一声啪嗒脆响,将知月的心思瞬间收紧。
靠,踩到树枝了!
知月以为跟踪人这件事没有比她更擅长了。可偏偏还是跟话本上写的那样,总是会出现一些蠢事。
然而,夜九儿并没有察觉,或是听到了,也因为有心事,竟当了耳旁风。她顿了一顿,才抬起手来往门上轻轻一叩,见没人回应便推门进去了。
知月早已用隐身术隐去了身形。这么做虽然不能十分保证不被小夜发现,但习惯使然,不能不谨慎。
她看了看阴云密布的天,原本就心情不好,这会儿只觉糟糕透顶,平时没什么事,一有便是这种无法预料的,鬼知道她这一趟出来会有多糟糕。
周围的空气既阴冷又潮湿,时不时就会踩到泥坑里,运气不好,还能踩到腐烂的尸体。不为了跟踪,也要为了暖和暖和和一身干净进去躲躲。
至少修炼了千年以上的大妖怪才能做到将妖气隐蔽,且修为越高,隐蔽性也会越好。她在这能嗅到的,除了小夜身上的,只有似有若无的妖气。
不是十分弱小的小妖就是不好惹的大妖。而后者嫌疑更重。来京城这么多年,她从未听说过这乱葬岗的食人庙里有只大妖怪,到底是隐藏得好。
夜九儿进去时,并未将门立即关上。知月便化作猫身,偷偷溜到了房梁上。她是被眼前的一尊巨大完整的佛像吸引住了,那佛像眼眸微微低垂着,神情似慈悲,又似无情,几分柔和又有几分耀眼的光华,与这破庙相比,倒是委屈大佛了。
夜九儿看了一眼,觉得有些奇怪,却又不知哪里奇怪,正看得有些出神时,身后的大门突然被关了上,砰的一声,再小的声响在这种安静的地方也被放大,足以让庙里的所有人为之一振了。
一个七八十岁的老翁忽然走了进来,手里扶拐杖,脸像是烧了好几年的锅底,给人的感觉就像是用煤炭雕琢而成的。他缓慢走到那尊佛像前,从身上取出几炷香来,然后借着台上的烛火点燃。
跪拜。
一只体态娇小的白猫隐了身形,蹲在一根积满尘土的房梁上,竖起耳朵,心道:“这老头当真奇怪,来的时候可没人啊,怎么突然就冒出来了。”
与此同时,夜九儿也是同样的想法。她手上已经做好了要出手的准备,不像知月那样,先兵后礼。这老翁着实可疑是一方面,是不是敌人尚且未知。想来就算是知月,也一样不会贸然动手。
见老翁半晌不出声,夜九儿有些没了耐心,站在一旁先开了口道:“这位老伯伯,上香拜佛不是应该都在晴朗天气吗。下着雨跑到城外的乱葬岗来拜,而且还是一个人,要是一不小心遇上妖怪吃人那可就不好了。听说许多狐狸精就经常在夜里捕猎人类男子呢。老伯伯就不害怕吗?”
老翁一心叩拜,旁若无人。夜九儿有点不耐烦了,欲言又止,。别说她,知月也替她着急,这老翁莫不是聋子,如此婆婆妈妈为甚。
终于,香燃了一半,老翁有动作,他起身的动作像是木偶一样,仔细听来,又几声嘎吱嘎吱的声响。知月几乎有些昏昏欲睡了,见状瞳孔一缩。
那老翁似忘了之前夜九儿的话,在大堂的一根顶梁柱上,抚摸了几下,随即冷不防地问了一个问题 :“就在这个地方,曾经发生了一场兵变。一个驻守在西北的大将军,班师回朝时竟与自己守护的国家打了起来。你猜最后的结果如何?”
他的声音像是一个年轻男子的,绝不是一个老翁该有的声音。且老翁的面部表情皆像是一具木头人,僵硬又无生气,首先想到的,是一具傀儡。
这次换夜九儿不语。显然这傀儡是为传音准备的。
老翁接着道:“将军在国王为他举办的庆功宴上亲自斩下了国王的头颅,自己的儿女也落得死的死,为奴的为奴,皇宫里一片血海,清理了好几个月才清理干净。人啊,当真是可笑至极。辛辛苦苦养了这么多年的狗,到头来被狗咬死了,就因为这只狗太贪,想要更多的骨头和肉。你说,这是谁的错?是这只狗的还是那个国王的。”
夜九儿却直接跳过了这个话题,直言道:“我不想同你浪费时间。把你知道的关于我的事情告诉我。”
“急什么。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引你出来,怎么着也得等我把话说完了。”老翁佝偻着腰走到夜九儿身边,旋即边打量她,边继续道:“我应该要多谢你的,别问为什么。我这人比较随意,谁对谁错我不管也不想管,谁对我有利我就谢谁。”
“哼。与我说这些废话作甚。到底不过是个无知鼠辈,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才想要傀儡作掩护。”
老翁摇摇头不为所动,张了张嘴似在作叹气的动作,男声语调不紧不慢道:“我当你长得如此倾国倾城才和你说这些的,你莫激怒于我,否则……”
“否则如何?”
“你会,显老。”
夜九儿:“……”
知月:“……”
没听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