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夜晚姗姗来迟。
时近六月,愈发潮热,风里也挟了浓郁水汽,即使窗户大开,也没能带来多少清凉。
陈皮正全身摊开,枕着手臂,在一片黑暗中望着房梁发呆。
偶尔有几只蚊虫来叮咬,些微痒意泛起,他也当无知觉一般,甚至懒得抬手追打。
就在他被满脑子的胡思乱想搞得烦躁困倦,昏昏欲睡之时,一道提着风灯的人影从窗前走了过去。
并没刻意掩饰的脚步声,顿时将他惊醒。
然而只是侧耳一听,轻易分辨出来者身份后,陈皮不仅没有起身,反倒背对窗子翻了个身。
佯作睡熟般闭上眼,连呼吸都迅速匀长起来。
也就几秒后,外间房门被轻轻叩了几下,伴随着青年的低声征询:“小皮,你睡了吗?”
陈皮从鼻子里哼出口气,一动不动,就当没听到。
门外那人没听到动静,却是也不在意,耐心等了几息之后,径自迈步进了屋中。
陈皮还是没反应。
不过比他敏锐许多的,数只微小的黑影立马给出了激烈反应。
眼看蚊虫飞蛾等简直像炸了窝一般,嗡的一下沿着窗户涌了出去,张从宣不由嘴角微抽。
再转头看看隐约可见胳膊上已经被叮出红包、却跟没事人一样的陈皮,更是一阵啼笑皆非的无奈。
其实倒是预料之中。
之前他给的驱虫香包,经过之前在山里的那些天,也该挥发得差不多了。
但他要是今晚不主动过来,这小子真打算就这样硬挨一晚吗?
想着,他已是几步走到床边,将一个不足巴掌大的香包放在了对方枕边。
“就放在这了噢。”
话音落地,少年依旧背对侧躺着,毫无反应。
想了下,张从宣举着风灯俯身凑近一些,小声自言自语起来:“被咬的很厉害啊……这样还能睡着,莫不是白天累狠了?”
仍旧没有反应。
青年便继续查看,几息后,倏地讶然惊呼一声。
“这是什么时候弄的!”
这一嗓子来得突然,陈皮都被他吓得一抖。
好在及时反应过来,强自按捺住翻身察看的冲动,继续竖起耳朵听。
“糟了,”青年的嗓音陡然多了几分严肃,语速都不自觉变快了些,“该不会是之前在山里……唉,我怎么没早点留心呢,发现太迟了!”
陈皮听得一阵头皮发麻。
不是……到底什么东西?他怎么没一点感觉呢?
茫然间,感觉青年又伸手过来,探了下鼻息,并轻轻喊了几声他名字。
陈皮一动不敢动,全身都僵住了。
幸好,那只手半分钟后就收了回去。
但青年的语气愈发沉重了:“……呼吸微弱,全身僵硬,到现在都没吭过一声,也怕是毒素已经入体,导致休克昏迷,这该如何是好?”
陈皮此时也不禁有些发慌了。
一边听着,他也觉得身后哪里不太舒服起来。
但是没僵硬!没昏迷!
他还醒着呢, 暂时没到那么严重!
但将要起身之时,又忍不住稍稍犹豫了一下。
就这短暂的纠结犹疑中,便听到“锵”一声金属嗡鸣,似乎已经拔刀,随后传来了青年愧痛的低声自语。
“……稍等小皮,我先放血给你压制毒性,然后就去喊四长老来……”
话音未尽,几滴液体已然“啪嗒”落在了手臂之上。
陈皮彻底大惊。
再顾不得其他,急声喊道:“师傅别,我没事!”
同时利落一个侧滚翻坐起身来,借着风灯光线,一把打掉匕首,攥住了青年手掌,紧张查看伤口。
这一看,却是霎时愣住。
——这只手掌分明完好无缺,除了手心里一个小瓷瓶,哪有什么被划出的刀口?
见他傻在原地,张从宣压着笑,抬手把瓷瓶盖子塞了回去。
“果然解毒神速,”仔细打量他几眼,青年一本正经点了点头,“小皮,你能醒来,我就放心了。”
但陈皮已经闻到了那阵散发开的气味。
像是烈酒的气味。
这时候要还没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陈皮就真是傻子了。
狠狠瞪去一眼,他一时气得不想说话。
“抱歉了嘛,别生老师的气。”
青年眨了下眼,朝他不好意思地笑笑。
“……对了,没骗你,这个缓解蚊虫叮咬很有效的。”
说着,张从宣干脆把瓷瓶重新打开,倒在手里,帮少年在手臂上被叮咬的地方涂抹开来。
清凉带着些微刺痛的感觉蔓延渗入,很快压下了痒意。
看着那只手细致动作,陈皮低垂着脑袋,到底没再挣扎。
半晌,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恼怒又无力的质问。
“——你来做什么?”
张从宣没急着回答,认认真真给他抹完药,这才莞尔抬眼:“来给你送药啊……怎样,现在好些了吗?”
当然是好了很多。
自从青年进门,连窗外叫个不停的虫子都噤了声,屋里更是清静到万籁俱寂。
不,或者应该说,自从白日里几个陌生人到来后,就已经与往日有了不少变化。
陈皮从前就知道,一般虫豸是近不了师傅的身边的。
最初还以为是那满身香气的效果,后来慢慢才意识到,这能力只在于青年自身。
而今日这些人的到来,让他更为清晰地认识到了一个事实。
“……你们果然都是一家。”陈皮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
跟方才问题毫不相关的话语,让张从宣不由微怔。
反应过来,斟酌开口:“也不能这样说。”
“要按亲缘来算,只能算是远亲同族,”顿了顿,他进一步解释道,“我家这一支早就人丁凋零,现在更是只剩我一个,可称无亲无故。”
“唯一还算是有那么点血缘关系的,也就张启山,但他家早就离族远走,算是一支早就不来往的亲戚。”
听到这里,陈皮瞥他一眼,哼道:“所以你跟他那般要好?”
“那张启山,见了你又是拉手又是勾肩搭背的,亲近得不得了;你从前滴酒不沾的,跟人家吃饭,还好几回主动要喝酒……说是跟人合不来,也没见你哪次说推了不去的。”
张从宣听得哑然失笑。
那能叫亲近吗,张启山目标明确,分明是想从自己这里多听点剧透好吧?
“你就当他自来熟吧,”青年耐心跟他解释,“我的确跟他合不来。但是,一开始就有求上门,我总不能摆出冷脸示人,那岂不是一点人情不讲。”
“何况就算是现在,按照族中打算,有些事也必须找张启山帮忙才行。”
“什么事非得找他不可?”陈皮皱眉反问。
青年犹豫了下:“这个,说来话长。”
“……举个例子,大概就是像咱们之前去山里猎杀‘山神’一样。类似这样的奇怪东西多了,总得有人来发现和传递消息,再有人处理么。”
“那你呢,就是处理的人吗,”陈皮扭头看他,“所以,非得改你们的姓,才能变成你们家的人?”
张从宣笑着摸了摸他脑袋,赞道:“果然聪明。”
陈皮不满地哼了一声。
“都什么年代了,还搞这套把戏唬人,不就是收人卖命吗?”
青年叹了口气。
“有些事总得慢慢来么,”他没就这个话题继续,转而问起学生的打算,“这些天咱们也见了不少,小皮,你有什么打算呢?”
陈皮顿时被问得心烦意乱。
“……还没想好。”
“嗯,不着急,”张从宣说着,一边低头思索道,“说起来,欧洲快打完了,国内马上又该乱起来,可能得再过十年才好些……慢慢来,以后多的是机会。”
陈皮这次没有应声。
凝视青年沉思中宁静平和的侧脸,他不觉暗暗攥紧了拳头。
以后,这个令人厌烦的词汇。
他不要以后,他要尽快和现在,他要出人头地、扬名立万!
……哪怕没有改姓换名,他也可以让师傅看到自己。
……
临近夜半,青年离开后,陈皮辗转反侧许久。
终于在黎明前昏黑的天色之中,翻身而起,推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