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湾村来过很多知青。虽然张红英记事的时候,他们都已经离开了。但是整个村子,都有他们残留的痕迹。
比如说,那些在识字班里认识了几个字的妇女。再比如说,小学里留下的那些民办教师。还有,不久的将来,将会迎来的一波探亲潮。
在鸭湾村下放的干部们,会带着孩子们回来探望。那些孩子们都要结婚成家了,来看看曾经照顾他们的养母。这几个下放的干部,都把孩子托给当地没有生育的农妇抚养了。只不过后来他们回城的时候,又想起来回来看看养母。
张红英记得她曾经听到人聊天,问来了那么多人,给了多少?
鸭湾村是很实惠的,看老人,最好的礼物就是给钱。
有的拿了几百块钱,又送出自己的蚕丝被,完成了一次友好交流,也算是城里人对自己的一段人生交代。
只有一个,气咻咻的说:“一分钱没给!我还给了人家一床蚕丝被!人家一分钱没给!”
这些来来去去的人,只有跟他们打过交道的人知道,记得名字。
但是有两个知青,那是全村老老少少都知道的。
一个就是沈新宝,他出名是因为念旧,虽然回城了,却依然与村里人保持通讯联系。
另一个,是个作家,好像姓冯。她出名,是因为本身就是一个名人,而且把鸭湾村的人、事写进来她的书里。
沈建珍到南京读书以后,依旧喜欢看报纸。有一次,她在扬子晚报上看到一篇文章,明明白白写的是他们家邻居的事。
沈建珍拿着报纸回去,兴冲冲的问邻居:“这个作家写的好像就是你!”
邻居叫沈建珍读,沈建珍读不出来,觉得在乡下说普通话不好意思。但是用方言读,又转不过弯来。
正好邻居的妹妹来做客,她读过初中,就把文章读了出来——邻居的脸一下子就沉了。
因为她不知道,曾经同进同出的小姐妹,不仅仅写错她的名字,还在文章里把她写的不大让人欢喜,仿佛是一个趋炎附势的人。
沈建珍倒是理解的,写文章嘛,总归是有些事要交代。但是哪怕如实交代,不同角度的人,看文章侧重点都不一样。
沈建珍高兴的是看到作家提到鸭湾村,那是她熟悉的人和事。邻居关注的,则是自己的形象。
沈新宝应该是个特别的好人。张红英听到很多人提起,说他们曾经与沈新宝通信。像沈建珍,需要一本字典,就给沈新宝写信,然后得到了一本字典。村里有一个老人,曾经在沈新宝下乡的时候指导他怎么种田。等到老了,儿子本身没什么本事,她晚年过的特别惨,沈新宝知道了,也写信支援他,并且邀请他去苏州玩。
还有人需要什么在乡下买不到的东西,给沈新宝写信,他也会买了给寄回来。
像沈大林这样,拖家带口出远门,需要在苏州住宿,落旅馆落不起,就去找沈新宝。他也是好吃好喝招待,并且要安排住宿。礼物不过是从农村拎点吃的——穷的时候是芋头,经济好一点了是母鸡,经济再好一点是大闸蟹。
他的付出与回报是不成比例的。
后来沈建珍倒是说过,现在城里人,都不大喜欢老家的那套行事作风。老家拖家带口的来城里,哪怕是打地铺也要挤在家里。她宁愿出钱让人去住宾馆。但是老家人如果被安排去住宾馆,一定会觉得人家嫌弃她了。
总之,她无数次感慨:他们当年给沈新宝添了多少麻烦!难得的是,他一次都没有推脱过。
他每次好好招待,热心帮忙,事情传出去,大家都知道他有求必应,从来不给脸色。这不,张红英跟沈建珍两个村二代,也要去找他帮忙了。
但凡他有一次脸色不大好,或者招待不大好,或者写信没有回,鸭湾村人都会知道好歹,从而不再麻烦他。
但是他不,一点都不推脱。
张红英想,自己有什么能回报他的呢?不能当沈新宝是庙里的菩萨,想要什么就去磕头。
幸好自己有一辈子的见识,希望能找到机会吧!
沈建珍虽然也是第一次独自一个人来苏州,附带一个拖油瓶张红英。但是她有的是胆量。
沈建珍下车以后,先是去买了一张地图,然后研究起来。
张红英也凑过去看。密密麻麻的字,张红英看了眼晕。她勉强认个东南西北,其他的就看不清了。
算了算了,那种事,就交给沈建珍吧。
沈建珍也不在意,拿着地图念念叨叨:我们现在哪儿?南门汽车站……南门汽车站……找到了,在这里!
我们是从哪里来的呢?
青镇……,哦,青镇在这里。
她拿着地图颠来倒去,终于确定了:
我们出了站,要往北走,也就是右拐。
第一、二、三……第三个路口左拐。
再走三个路口右拐,然后就进入他们住的地方。
那边是要过一扇圆洞洞门,直对的那栋楼,第二个门洞,上去三楼,右手边第一家。。。
沈建珍嘀嘀咕咕,张红英问:“你怎么不说东南西北,只说左右?这怎么找路?”
沈建珍解释:“哦,右边,就是顺手边。左边,就是忌手边。你记牢这个就好了。”
张红英:“我还是习惯用东南西北。”
沈建珍挠挠头:“乡下看日头,太阳从东边出来西边落下,要分清东南西北很容易。就算是偶尔阴天,你也不会因为没有日头就看不清方向了。
但是城里不一样,你初来乍到,要很长时间才能熟悉路。
而且我习惯了坐北朝南,认为前面一定是南面。
但是地图不一样的,是上北下南左西右东。我每次看了地图再说方向,脑子里要转好几个弯,根本转不过来。
倒不如把地图掉过来,确定来去的左右,反而不会记错。”
张红英木木的看着沈建珍:“你别说了,我光是听听都已经晕了。”
沈建珍听了好笑:“那你岂不是要一直跟着我才行?否则路不熟之前怎么过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