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微微一道叹息自乌瓦上传来,随即一袭白衣翩然,落于庭院,姿态飘逸绝伦。
“门主!”
纪汉佛与白江鹑大惊失色,石水的眼眶一下就湿润起来。
“彼丘,你非是怕死,不过想见我一面,”来人的语气淡如白水,听不出有何悲喜,“其实见与不见,都回不到过去,你又何苦执着?”
云彼丘脸色惨白,浑身颤抖,几乎不敢抬眼望向来人。他猛地睁开眼来,就要往石水的剑尖撞去。
李相夷叹了口气,不得不一掌拍出,道:“慢着。”
“你这一个月来,去做了些什么?”他在屋瓦上听了半晌,还是有些疑惑要问。
然而,云彼丘只闭眼等死。
石水终于忍不住斥道:“云彼丘,门主在问你话!”
云彼丘双目无神,老半天才说出话来:“彼丘,对不起门主。”
自得知碧茶的解药为假以后,他实在是无时无刻不想死,苟延残喘着也不过是希冀能到一丝李相夷尚平安的消息,如今他已见了李相夷,见其风采虽不如往昔,却仍是顾盼生辉。苍天已待他不薄,他此生还有何可恋?
至于这段时日来,他做了什么?其实过不了多久,江湖上都会得到这个消息,到那时,是谁做的都已不重要了,他相信,到那时候,她一定会亲自到他的坟头,将他挖出来挫骨扬灰。
那样,也不错,不是么?
想到这里,云彼丘嘴角已是带上了一丝笑意,朝着李相夷磕了下头,就要将心口再朝石水的剑尖撞去。
可他还是扑了个空,李相夷又怎会允许他带着这个绝大的秘密,就此而去?
“彼丘,”李相夷将他的屋门关上,其余三人早已退到庭院数步外,再听不到屋内的话音,“你当真爱极了她?”
他显然并不太相信这个说法。
云彼丘毫无神采的眼中泛起了一丝了然:“门主,彼丘喜欢过阿谯。”
“是在金鸳盟总坛那次吗?”李相夷颔首,语气柔和,“她确实美得很,怨不得你。”
云彼丘眼中湿润,这才睁大了眼睛,仔细端详起眼前人。同样的面容,他看起来似乎总是那么年轻,可是不知为何,他竟寻不到那股狠戾意气,反而无端地总让人觉得温和若长辈一般。
他恍惚了一会儿,才嗫嚅道:“门主……”
“彼丘,”眼前人的声音还是那么熟悉,熟悉得几乎反而觉得有几分陌生了,“当日我一人独对金鸳盟,前无去路,后无援兵。我苦战一日一夜,战至碧茶毒发,少师失落,虽然最终击沉了金鸳盟的大船,但那时我当真恨你们入骨。”
“坠海之时,我曾立誓绝不能死,”回忆起那时情景,他的语气蓦地起了波澜,“我发誓,即便是坠入地狱,也要回来复仇,我要杀你,杀角丽谯,杀肖紫衿,杀纪汉佛,杀白江鹑,甚至我想杀了所有本该来援手的兄弟……为何在我最痛苦最挣扎的时候,没有一人来援手,甚至没有一人来送行!那些歃血为兄弟的誓言,在将死之时,才知就如笑话一场!”
云彼丘垂下头去,此刻已如死人一般。
李相夷叹了口气,继续道:“还好我的运气不算太差,坠海之后,我挂在了笛飞声的船骸之上,被冲上了岸边。我以为我很快就能向你们复仇,只是,人命如此飘渺,并非我立下多少毒誓,怎样不愿死,怎样想要浴火重生,就能如愿以偿。”
“上岸之后,我大概昏迷了三四天,醒来时正要被人卖去一些地方,我拼尽全力逃了出来,可是那时碧茶又在发作,我根本辨不清方向,最终竟然跑回了海边……”说到这里,他忽而笑了起来,“还遇上那个救了我结果又卖了我的渔夫……”
云彼丘睁大了眼,屏住了呼吸,忍不住道:“然后呢……”
李相夷笑了笑:“他没有认出我,只把我当作又一个新的肥羊,可惜他没有从我的身上找到什么东西,最后生气起来,就把我扔下海去了。”
云彼丘的脸色登时煞白了,他几乎无法想象那时的李相夷该是多么虚弱,才能任人宰割到如此地步,然后又是怎样的奇遇,才能从这样的境地里重新变成眼前这个风采依旧的人。
可是,奇遇之所以是奇遇,就是因为不仅很是稀少,还极为需要运气。
李相夷没有这种运气,他的好运气似乎在坠海的那一刻就已花光了。
“渔夫可能并未想到我还识得一点水性,在他将我抛入海中的时候,我拼着最后的一点力气,将他杀了,还夺了他的小船。”李相夷微微叹了口气,“我再次回到岸上以后,很快就来到了一个小渔村。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已有五天不曾吃饭……但是我找遍了全身,发现,我没有钱……连一个铜板都没有。”
“就在这时,一群野狗将我围住了,我忽然发现,因为碧茶之毒,我竟然已经连剑都提不起来了,”李相夷苦笑起来,“那时,我甚至能看清楚每一条狗的牙齿是何形状……它们每一只都在盯着我,那时候天已经黑了,它们眼睛绿莹莹的,和我们从前遇见的野狼没什么分别。”
“那个时候,我想,会不会有什么大侠路过,能帮我赶走这群垂涎的野狗,但直到第一条野狗扑了过来,没有一个人出现。”他笑了笑,“那条狗,我是用牙齿将它活活咬死的,它的鲜血流到我的嘴里,却让我有了一些力气,让我能够将它们都杀了,然后,又活了一天……”
云彼丘早已是浑身颤抖,如此惊心动魄的经历,他虽博览群书,却是从来都不曾想见过的,若让他重来,他宁愿当初自己死上千次百次……
“从那晚开始,我的运气好起来了。”李相夷的语气轻松了起来,“过了几天,我遇到了一对正被劫匪绑架的母子,我救了他们,他们将身上所有的干粮硬塞给了我,那是五张大饼,靠着这些,我又走了十三天,回到了四顾门。”
至于这十三天里遇到的其他艰难,他没有说出来。
那时的他,几乎已是麻木若行尸走肉,有好几日完全是凭着求生本能在路上勉力而行。那无数的生死关头,除却滔天的复仇恨意,还有怀中紧贴心间的一枚香囊温暖,让他得以一次次从晕迷中再度苏醒。
云彼丘的脸越发苍白了:“门主,您回来过?”
李相夷点了点头:“我回来的时候,见到了四顾门四分五裂的惨状,还听到了很多从来没有听过的话,我有些茫然了,觉得自己是不是哪里真的做错了……”
“不是的,不是那样的。”云彼丘脱口而出,“门主,您没有做错,错的是我们……”
李相夷看着他,笑得很是温和:“其实也不重要了,我那时候,奄奄一息,碧茶之毒确实厉害得很,就连‘扬州慢’也只能苦苦支撑一点生机。”他把两手一摊,眨了眨眼,“将死之人,想什么都像是多余的。”
云彼丘声音沙哑:“那……”
那他是怎样活下来的?
“你可记得,四顾门解散以后,阿娩也失踪了?”李相夷笑得很是灿烂,“其实,她是带我一起走了。随后的一年多里,她找了很多种办法为我治伤解毒,好在,老天还是不负有心人,我活了下来,还活得很不错。”
听到这里,云彼丘才轻轻舒了口气。
然而,李相夷已收了笑,森然看向他:“一年零三个月,距离你给我下毒,已过去十五个月。”
云彼丘张口结舌。
李相夷一向不原谅任何人,能与他说这么多话,已是待他不同。
云彼丘的嘴里一阵发苦,到底还是将这一个月来,是如何骗过了佛白石等人,继而从屋中那个谁也不知道的地道里悄悄离去,再次与角丽谯取得联络,之后再次获得角丽谯的信任,前往金鸳盟新驻地,继续为其出谋划策,办下了不少大事。
“你是说,石寿村如今在角丽谯掌控中?”李相夷眯起了眼,声音里不知不觉带上了几许危险气息,“齐知原带人去了一百八十八牢劫狱,地图是你给的?”
“她要救四象青尊,我觉得她不是为了救人,而是为了四象青尊身上的什么东西。”云彼丘道,“我离开时,听到她安排人手要去三月三珍宝阁大展上抢一样东西。”
李相夷点了点头,看来事情发展一切都还在他的预料之中。
云彼丘默然地看向他,等着他的处置。
他似乎已做好接受一切可能的准备。
“彼丘,那时在云梦泽,洞庭湖畔,你的大阵当真是妙绝天下。”李相夷的声音很是柔和,眼神也微微飘起,似乎在回想起什么,“我足足打听了半个月,和阿娩一起推演了三斤草纸才敢前去,结果也差点被困在阵中,不得脱身。”
他很是认真地看向云彼丘,一字一字道:“云家六公子大才,相夷心悦诚服。”
云彼丘立时落下泪来,难以置信地颤抖起来,他抬起袖子想要拭去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干……
满室寂然,只听得有人在呜咽不休。
云彼丘涕泗横流:“门主,我给角丽谯下了套,她活不了多久了。”
“我知道,”李相夷轻轻拍了拍他的头,“你想向我赎罪,所以你想杀了她,还想除了她的势力。可是彼丘,人死不能复生,一百八十八牢的看守,想必已有人死在你献出地图之后了吧。”
“你对不起的不止我一人,”李相夷正色道,“东海一战,死了五十八个弟兄,伤者不计其数,为了支付他们日后的生计之用,四顾门变卖了半数产业。如今,你为了设计角丽谯,不惜出卖一百八十八牢看守的同门,他们其中有多少人,身居惊世之才,年在青春之时,却愿意为了江湖安宁,不惜籍籍无名于山野,只为看守那些魔头。你可以有其他的主意,却为了能以最短的时间达成目的,不惜赔上他们的性命。”
“彼丘,你对得起他们吗?”
李相夷看起来很是生气:“为了更多的人,就可以牺牲少数人,哪怕还有其他的办法,是不是?”
云彼丘黯然。
“有时候,惊才绝艳与碌碌无为,孰好孰坏,我也是不明白得很。”李相夷叹了口气,目中满是萧索,“你说,我该怎么待你呢?”
“听凭门主处置。”
云彼丘心情激荡,环视满屋书卷,平生第一次,他愿意承认自己误了这些典籍。
只见一个小小的白玉瓷瓶出现他的眼前,一股淡淡的清香从瓶口飘了出来,云彼丘的鼻尖刚一嗅到这道芬芳,就心下一凛,讶然抬眼望向李相夷。
“礼尚往来,就不用我介绍这是什么了吧。”李相夷缓缓道,“是死是活,听天由命,你我的恩怨就此了结。”
“若能活下来,你须得向那些因你而死的无辜之人,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