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棺木前,上官庭低垂着头,高高束起的墨发坠在他的右肩,往下,他的右手紧握成拳,手背青筋暴起,像是一条蜿蜒曲折的河流。
上官驷站在门外,冷眼望着屋内那道弯曲的背影:“你与你的母妃,都背叛了朕。”
“不过,她倒是信守承诺。”
说完,上官驷背过身,仰天长叹:“朕在位多年,早已不是年少时的那个无名皇子,但正因如此,朕也最为清楚,像你这种血气儿郎在如今这个气性未稳、最易冲动的年纪,最是容易叫人轻易蒙骗。”
转动拇指上的玉扳指,上官驷缓缓道:“朕是你的父皇,与你是君臣,更是父子,朕可以原谅你的过失、冲动,但是庭儿,人都要为自己的年少无知付出代价。”
“你的代价,你母妃替你担下了。”
将玉扳指往里压了压,上官驷回头,厉声警告道:“望你好自为之,别再让朕失望。”
闻言,上官庭讪笑出声。
听见满是嘲讽的笑声,上官驷并未生气,只是迈步朝着外面走去。
刘公公急忙上前,为上官驷撑伞。
行步间,上官驷叮嘱道:“看好他,切莫让他将清妃的尸首带出宫。”
刘公公紧了紧握伞的手,应声回道:“是,陛下。”
背后刺骨的寒意渐渐褪去,上官庭慢慢展开手中紧握着的书信。
他皱眉抚摸着上面的字迹,眸中尽是悲伤。
这便是那些侍女太监费力挖出的东西,也是令上官卿月欣喜,让上官驷胆惊的‘罪证’。
一封,由宋织玉亲笔写下,留给上官庭的遗书。
从头到尾,纸上的字越来越小。
只因写着写着,宋织玉突然发现,自己心里还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要与上官庭细细详讲。
若是全都写下,单凭这薄薄一张纸,定是装不下来自一位母亲在离别前,对孩子沉甸甸的不舍。
纯净的泪水滴在书信上,渐渐晕开了笔墨。
‘庭儿,我是母亲。’
‘好孩子,母亲走了。’
“你别难过,为母亲高兴吧,母亲终于自由了。”
‘一切都不怪你,是母亲厌了。’
‘自打眼看着你父皇身边,多了一位又一位的佳人,母亲便愈发明白,留在旧日里走不出来的人,或许只有母亲自己。’
‘亦或许,母亲早就该随着衡儿一起,但母亲放心不下你。’
‘可如今不同了,你有了自觉能够相伴一生的良配,今后不会再是一个人。’
‘母亲,也就能安心去陪衡儿了。’
中间有大片的字句不清,被晕成带着墨边的水迹。
最后,唯剩寥寥几句。
‘跟他离开,离开羽国。’
‘母亲希望你能自由,不要和母亲一样,生死不由己,哭笑不得行。’
其中‘羽国’二字,着墨最深。
想来,是宋织玉思虑多时后,方才重新提笔沾墨,用心力写下。
看了许久,上官庭把书信轻放进面前装满纸灰的火盆。
瞬间,书信被火苗吞噬殆尽。
“不好了,不好了,芙华宫走水了!”
一名侍女在长道上快步疾跑,她大喊着:“快来人,芙华宫走水了!”
芙华宫内,上官庭站在庭院中,目光无神地看着屋内燃起的熊熊大火。
此刻,上官庭的心中万分平静,甚至嘴角升起笑意。
他低声说道:“母亲,儿子没本事,带不走你。”
“现今唯有此法,才能让你彻底离开。”
经过侍女的呼喊,很快,数十名太监匆忙赶来,他们手中提着木桶、端着木盆。
但等他们走到芙华宫外时,宫门却被人从里上了锁。
救火心急的太监放下木桶,撩起衣摆,准备踹门。
忽然,门内响起上官庭的声音。
上官庭说:“你们去找上官驷。”
那名最先发现失火的侍女,原在芙华宫里负责伺候花草,她推开堵在门口的几名太监,忙拍着宫门急喊道:“六皇子殿下,你可千万别犯傻,里面躺着的可是你的母妃!”
“更何况,放火烧宫,是掉头的死罪啊!”
“殿下,快开门啊殿下!”
比上官驷更先赶到的,是只身前来的顾宁棠。
侍女像是看到了救星,连忙让开位置:“贵妃娘娘,你快劝劝殿下吧。”
按住躁动的心口,顾宁棠重重喘着粗气,她一手扶着宫门,强装镇定道:“庭儿,是顾娘娘。”
“顾娘娘来了,别怕。”
顾宁棠身上深红的宫装,与身前深红的宫门在阴暗下融为一体。
“庭儿,你相信顾娘娘。”顾宁棠咽了咽刺痛的喉咙,“顾娘娘帮你。”
搭在宫门上的手,纤细白皙,只是那指甲缝里的灰,有些格格不入。
里面的上官庭,迟迟没有回应。
众目睽睽之下,顾宁棠攀上高墙。
底下的侍女太监跪了一地,齐声唤道:“贵妃娘娘!”
翻下墙,只见上官庭跪坐在地上,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火光正旺的正殿。
顾宁棠蹲坐在上官庭侧边,她浅笑着为上官庭将凌乱的发丝勾至耳后。
“别怕,顾娘娘在。”顾宁棠柔声说道。
看着藏有宋织玉影子的眉眼,顾宁棠的心里骤然塌陷一块。
当初刚入宫,顾宁棠虽为将门之女,但总归常年养在闺阁,受家人庇护。
她心性坦率,却脾气刚烈,不知收敛,故而在后宫中无意得罪了不少嫔妃。
虽说顾宁棠不是有心,但以顾宁棠的性子,确实并不适合太过水深火热、剑拔弩张的龙潭虎穴。
可若是顾宁棠嫁进寻常富贵人家,光是顾宁棠身后的将军府便能给足她在夫家的底气,叫旁人不敢随意欺负她、轻视她。
偏偏顾宁棠嫁入的是这世间最为险恶的皇宫,偏偏她的夫君是万人之上的皇帝。
顾宁棠第一次被人污蔑陷害,那时的宋织玉还是清贵妃,执掌凤印。她坚信,以顾宁棠的为人处事,断不屑于做出那些谋害她人腹中皇嗣的脏恶手段。于是,宋织玉硬是顶着后宫、前朝给予她的重重压力,强行保下了顾宁棠,并在半年后,查清真相,还了顾宁棠一个清白。
再后来,顾宁棠初次有孕,但意外滑胎,是宋织玉陪着、哄着,夜以继日与顾宁棠同吃同睡。整整三个月,方才叫顾宁棠重新拾起勇气,抬脚迈出笼罩在其周身的层层阴霾。
就连上官玦出生,因胎位不正,导致顾宁棠难产,在顾宁棠疼得快要昏过去的时候,宋织玉不顾阻拦,执意在床边伴着她一起。
相处多年,宋织玉就像是顾宁棠的姐姐,一直在后宫中护着她、宠着她。
这份宋织玉的疼爱,连带顾宁棠千辛万苦生下的上官玦也跟着沾上了光。
每次宋织玉给上官庭他们有的东西,必会为上官玦也备上一份一模一样的。
宋织玉的离世,何止是痛了上官庭的心,更是剜了顾宁棠心尖上的肉。
“这场大火,是我放的。”
顾宁棠拿出帕子,为上官庭轻轻擦拭眼泪,并轻言交代道:“无论陛下说什么,你只管不开口、不点头。”
刚说完,宫门便被强行破开。
上官驷蹙眉看着本不该出现芙华宫内的顾宁棠,沉声问道:“顾贵妃,你不在宴席上待着,跑在这里做什么?”
顾宁棠站起身,毫不畏惧地对上上官驷的目光:“臣妾来送姐姐。”
上官驷又问:“你们可有瞧见纵火之人?”
上官庭麻木地张开嘴:“是……”
顾宁棠挪步,将上官庭挡在身后。
她故意把说话的声音拔高,从而盖下上官庭的回答:“是臣妾。”
顾宁棠伸出手:“是臣妾放的火。”
“如今族亲已逝,臣妾再无顾及。”
一个月前,顾宁棠的兄长,曾为羽国立下过汗马功劳的顾大将军,在顾宁棠再三劝告下,以及上官庭的暗箱操作下,终于得以在尔虞我诈的朝堂上全身而退。
上官庭不仅给顾大将军留住了昔日荣耀,能够体面告老还乡,其家中女眷还被特许进宫与顾宁棠相聚。
半个月前,回乡途中的顾大将军及其随行亲眷被人发现,全府整整五十六口人,无一幸免,全部暴毙于荒野。
其背后究竟是意外,还是有人故意为之,顾宁棠的心底比任何人都清楚。
她的夫君,羽国的陛下,疑心颇重,盛行斩草要除根的想法与手段。
只要被他在心中埋下一小粒怀疑的种子,他便终有一日会将这根‘藤蔓’,连根带土一起拔除、烧毁。
顾宁棠扭头看向火海:“只要能让姐姐自由,臣妾什么都愿意。”
此刻,顾宁棠不再单是为了报恩,更多是感同身受,还有对各自在彼此生命中留下的那一笔浓墨重彩的珍惜与不舍。
“陛下失去了这世间最爱你的人。”
顾宁棠提起衣摆,没有半分犹豫,一头扎入火海。
她边跑边喊:“可我不想失去她。”
看完宋织玉留下的书信,上官庭便一直浑浑噩噩。
直到看着顾宁棠踏进火海,上官庭这才勉强回神,呆滞片刻后,上官庭迅速爬起身,试图冲上前去拉住顾宁棠:“顾娘娘!不要!”
见状,上官驷立即呵道:“拦住他!”
近身的太监被上官庭一一用脚踹开,他们捂着肚子,痛得在地上打滚。
“没用的东西!”
上官驷摘下玉扳指,奋力一摔:“把他给朕绑了,狠狠地打!”
话音落下,芙华宫正殿的房梁突然坍塌。
上官庭被几名带刀握剑的影卫联手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他朝着火海嘶声大喊:“顾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