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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恒自行操控了轮椅,有些笨拙地控制着硕大的木轮,将其往后挪动了些许。少年俯身将自己的双腿搁置于地面,身躯前倾,扶着身畔还算结实粗壮的桂花树,咬牙徐徐起身。

毛毯上堆积的几簇金桂,星星点点地顺着衣袍卷落,跌入风里。

“兰儿,”少年莞尔,轻抬了手臂,垂首瞧着比自己还矮了些个头儿的女子,心中升起异样的欢欣,“让我好好瞧瞧。”

“留下罢。”

他正欲触碰珈兰的手顿在了半空,可眼前的少女却回身径直走入,环住了他的腰身,声带呜咽。

“留下容州城、倒马关。”她埋低了头,闷闷道,“其实这些,都不急的。”

夜渐凉,悠悠星辰千万载,月午山空桂花落。

“这场边境之争,不能超过年节。”楚恒半垂了眼帘,有些无奈地回抱住怀中的少女,一字一句说与她听,“鲁璎同梁人军中的温先生有些交情,两方停战,他也得了不少消息来,一一告知了处暑。梁人同林后的交易势在必行,若是让林后……”

“鲁璎并非乐善好施之徒,他能将此消息送给你,难道不能送与林后不成?如今楚梁交战,鲁国盘踞一方休养生息,只待两败俱伤之时,何人登基与他又有何干系。”珈兰打断道。

她是当真不知鲁璎心之所向,还是装作浑然不觉?

楚恒垂眸,轻叹了口气。

头顶的桂花树被夜风扰得沙沙作响,忽而被卷了几朵下来,洋洋洒洒地飘在风中。残留的最后几滴药液顺着瓷沿聚于碗底,桂花簌簌而落时,恰好跌了一两朵进去,遮掩了旧痕。

一树桂花,叶是千层绿,花开万点黄。楚恒忽而明白了过来,她为何这般不舍得容州城,原来他们间的情谊,早已是心照不宣的秘密。

“明日,我同你一道儿去秦家军大营,”楚恒紧了紧手臂,道,“如此,你也不会对容州城生出这许些偏心来。”

珈兰察觉到楚恒稍紧的怀抱,眼中忽蓄了泪,不知是欢喜他知晓了实情,还是对他的一味逃避心痛悲哀。

“你的腿,纵是当真好不了,我还是……”

“说什么呢。”这回,轮到楚恒打断了怀中少女的话,“你还有珈佑,有白姨,有大好将来。”

我不过是个为了查明真相、还母妃清白的荒野游魂。纵使郁郁不得,终不能拖累了你。

“旁的几个,这些年多少学了些谋生手段。我身后,亦不必为吃穿生计忧愁。

“没了我,大雪可以去当花匠,小雪可以卖簪为生;大寒和小寒可以回到腾蛟阁去,白姨依旧是名满天下的神医。清明在朝中尚有一席之地,大暑和小暑可以作打手、作跑堂,总不至饿死……”

一一罗列的,无一不是他心血倾注,远比待他自己还仔细。

“我教你学了琴棋书画、宫礼六艺,比起旁人只多不少……不是让你一辈子陪着我这般人的。

“待这桩旧案尘埃落地,你会有更好的去处,鲁国王宫、秦将军府……

“无论哪里,都比三公子府好上百倍千倍。”

言毕,他才恍然发觉,怀中的女子不知何时起已是泪眼婆娑,凄然泪下,痛彻心扉。微风吹动着她的缕缕乱发,泪水沾湿了楚恒的前襟,那等凉意彻骨地涌入心头,湿漉漉地疼痛难受。

桂花的甜腻味道宛如蜜糖洒遍院落,只是久在其中,竟已无法发觉。取而代之的滋味是心口萦绕的兰草芬芳,袭人心怀,每一次呼吸都似在扯动伤痕。

珈兰生怕他再说些什么,只紧紧环着他不肯松手,低声哽咽道:“幼时读淮南子,古人云:君子重诺。我虽为女子,然心向君子之德,不敢弃、不敢欺。”

“青岩,西南之诺,怎今日反是你要背弃誓言,与我长诀?”珈兰声泪俱下,断断续续地哽咽着,肝肠寸断。

楚恒一愣,只觉心如刀绞,苦涩难耐,比之寒症发作时有过之无不及。

他将双臂环得更紧,面上不显,周身的冰凉和颤抖却昭示了心底的不安思绪。屋檐下的暖色灯光摇摇晃晃地躲着穿梭而过的夜风,枕着漫漫无边的石板路,痛饮三分桂香。

“你当真……如此欢喜容州城?”少年压低了声,言语间不禁带了几分轻颤。

怀中的泪人儿微微颔首,并不开口。

“既如此,我离开时,将院子落了锁……”楚恒顿了顿,补上了后半句,“总不至被战火席卷得分毫不剩。”

只要梁人不行烧杀抢掠之举,容州城终能留下一口气在。纵然小院被烧,此处较为偏远,容州城又不是什么军事要道,不会成为梁人优先修复的场所,更遑论他们亦无暇分心重建。

若依着楚恒所想,梁人破关而入,可秦家军顾着楚恒这位公子的安危,不得已退后数城。待秦家军再要提刀重返倒马关时,梁人已借此空隙连夺外三关,势如破竹,难以抵挡。

彼时内忧外患,唯秦典墨和秦苍忠心可鉴,林氏一族狼子野心,楚王必能明辨,重提旧事,整理卷宗。即便楚恒不幸身故,更能将此事推与梁人和林氏的勾结,再由秦老将军牵出旧事,水到渠成。

他的倔强性子和珈兰有几分相似,定好的计策断不会轻易更改。此法不单是在逼林氏,也拿自己,逼楚王。

珈兰又岂会不懂。

“我会同白姨讲,”她抽噎了一声,泪水涟涟,颤道,“你会长命百岁。”

“好,”楚恒终还是有些拗不过,凄然笑了一声,抚了抚女子的长发,安慰道,“让白姨慢慢治,可好?”

“嗯。”

她再度埋低了头,更无谓沾湿的衣襟,缓缓平复着自己的心绪。楚恒这般想闻听母妃身后清名,若非被逼无奈,又怎舍得在此之前憾然离世。

后来,他们相拥树下,珈兰问他,可否同她一般欢喜容州城。

楚恒给的答案是——不甚欢喜。

不甚欢喜。

不过是,欢喜到无法背负日益沉重的爱意,无法抵御孑然一身的清醒罢了。

……

迢迢千里外,粲然玉京城。

“王上,臣妾炖了药膳,特替您端来。”

门外的侍从替这位金尊玉贵的王后推开了书房的门,吱呀一声,便有馨香入室,环佩玎珰。书案后的老者徐徐抬眸,那美妇人这才轻移莲步,盈盈福了一礼。

淡淡的檀木香充斥在身旁,镂空的雕花窗桕中射入斑斑点点细碎的阳光,照得整间书房透亮清爽。沉稳的檀香如智者低语,赋予这间屋舍最为质朴静谧的环境,再配以玄色、明黄交错的布饰,让人没来由地心生敬畏。

房间当中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着各家表帖,旁置一方宝砚,面前是如林般竖挂着的各类狼毫。除去老者身后墙上的那一匾描金黑字,左边紫檀架上放着一个官窑的白瓷瓶,右侧则是磊作小山的名画卷轴,幽静雅致。

“你来了。”老者遥遥抬了抬手,示意女子起身。

“是啊,王上不是说,每每喝了臣妾的药膳,便会精神不少么。”妇人面上挂着无比温和的笑,微微侧身,示意春红将羹汤交给自己,“臣妾可都记着呢。”

老者见状,缓缓吐出了一口气,双手扶着把手,往后挪了挪位置,靠在椅背之上。他看似不经意地合上了面前审阅一半的奏本,随手递给身畔的宦官,腾出了一小块位置让林后放她精心熬制的药膳。

林后面容含笑,行走时摇曳生姿,发上的金玉步摇尽显华贵。她步伐虽快,可流苏不过微微晃动而已,连碰撞之声都未发出,可见其仪态是何等端庄稳重。

“说起来,孤也有数日未去你那儿了。”楚王半垂了眼帘,随口试探道。

美妇人将木盘搁在桌案的一角,缓缓将整个儿的圆身青瓷汤罐端了出来,放在老者面前。他们作了数十年的夫妻,又岂会不清楚对方言语间的细微试探,倒还真是许些寻常夫妻没有的心有灵犀。

看似面上关怀,实则另有他问。

“王上糊涂,哪儿是数日未去臣妾那儿,分明是数日未入后宫了。”林后一句话,便打消了楚王误以为她的争宠之念,浑然一副被冤枉的无辜神色。

“噢,”楚王笑道,“是孤疏忽了。”

素手如玉,指甲上是新用凤仙花染就的浅红,更衬得柔软纤细,恍若十几岁少女一般。青瓷盖悄然揭开,这是一道炖了许久的黄芪鳝鱼汤,色泽浓白,醇香弥漫,令人食指大动。

楚王微微抬眼,不经意地赏了一旁侍立的宦官一个眼神,那宦官便快步行至楚王身畔,躬身行礼。即便是王后送的,这放入口中的吃食还是需过上一道验毒的关卡,小宦官熟练地唤了另一人进来,取了银针等物什,上前检验。

银针测过,无毒。小宦官微弯了腰,将沾了汤汁的长针递到身前由楚王过目。紧接着,他便用汤匙稍稍舀了一勺,放入另一个小碟中,仰首喝下了肚。

以身试毒,他倒也艰难。

林后双眼含笑地瞧着,还没等宦官禀报,便已经取了碗,自顾自替楚王舀着汤,温柔道。

“这孩子在王上身边也许些年头了,如今做事瞧着十分稳重端正,想来还是王上调教有方。”

“你几日来一回也便罢了,好在他们机灵,都是提前备下的。”楚王摆了摆手,示意小宦官收拾了东西退下,“若是日日过来,只怕这小子每日一剂补汤下去,要壮实上好几斤。”

平素王后送来的汤药、膳食,都是先行送到膳房,再交由外头人检验好再送进来的。如此一道程序下来,自然轮不到楚王身边人来亲自检验,反倒是王后亲自来送的,需得临场备了物什,反是不易。

“臣妾听太医提及,王上前几日疲乏,当食些药膳补补气血。”林后盛了一碗,盈盈跪了下去,抬手递给楚王,“那孩子可是沾了王上的光呢。”

“有心了。”

楚王顺手接过,却并未让王后起身。林后只无声地跪侍一侧,眼角含笑,并无半分不满模样。

美妇人悄然抬了目光,正好撞见楚王将一勺浓白膳汤送入口中,咽了下去。

她垂首复作恭敬之态,笑意更甚。

……

大营因秦老将军的到来,又多出了几处营帐驻扎。远处,一排排的战马被士兵循例放出营外,到林间遛马奔腾,气势如虹。

这是秦典墨离开大营,前往前线巡逻的第三日。

自打从容州城回来后,他一人包揽了阎晋、阎姝二人的巡逻班次,没日没夜地在外头跑,甚至夜间也不肯回大营休息。众人对他这异常之举的缘由心知肚明,但碍于秦苍那隐忍愤怒的面色,也不好开口劝上一句,只好由着去了。

只是这般下去,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呀。

阎姝日日在大营里陪着秦苍,时不时去容州城寻珈兰请教军务。毕竟秦典墨一离开,秦苍又不乐意接管杂事,只好将这些重担都丢给了阎晋和阎姝。

楚恒本就有意带珈兰去大营借住,正巧赶上阎姝过来,就顺带着提了此事,反是阎姝欢天喜地地策马而归,说要请示秦苍的意见。

身为公子,欲与将士们同吃同住,于军心而言大有裨益,明面儿上秦苍自然十分赞成。但念及他那多日在外的孙子,难免心中还是有些膈应,恐怕楚恒一来,秦典墨就更不愿意回大营了。

三公子唤阎姝来请示,是给足了秦苍面子,他本就是奉旨而来,想住在军营,是再理所应当不过的事。两边既然兼顾不得,不如顺其自然,由着他们自己商量去。

秦苍叹了口气,应下了此事。

当日下午,阎姝便张罗着将人请了进来,那没心没肺的模样真叫秦苍恨铁不成钢。阎晋本也是要骂一句阎姝,谁知她反而将这两人拉到一旁,悄悄把自己的意图讲了出来。

用阎姝的话讲,兰姬姑娘若是一直和三公子住在一起,那秦典墨心里的疙瘩怎么也消不去的,更不愿意回来瞧见了,反是难受。可若是兰姬姑娘和三公子人在军营里头,他俩又不是正大光明交换过庚帖的夫妻,自然不能睡在一个帐篷里头。

如此一来,她日日在珈兰耳边吹枕边风,就不信不能给秦典墨一个机会。

爷孙俩恍然大悟,一左一右欣慰地拍着阎姝的肩膀,连连称赞,直呼阎姝的心思细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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