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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珈兰顿在原地,手捧木盒,那副被司马相国戏称作“勾栏”样式的姿态自也是收了回去,只平平静静地伫立在吕世怀前,目光不自觉地飘向了屏风之后。

“你为何不告诉我。”吕世怀轻声道,极尽温和缠绵,“你分明知道,若是你说了,我宁可去三公子府作个毫无身份的谋士。”

珈兰抿了抿唇。

“前些时日,”吕世怀声线微颤,却依旧维持着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你同我信件未断,我还以为,你当真一直记挂着我。”

“小郎君自重。”珈兰自嘲地笑了笑,唇角一扯,猛然回身,连连后退了数步,“我同小郎君素昧平生,怎生记挂一说?光天化日之下,还望小郎君莫要坏了彼此名节。”

无人知晓的是,屏风后的楚恒微都动了动指尖,似是迷糊转醒般挣扎着。

吕世怀攥紧了拳,心中涌动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不甘,额前碎发凌乱,恰如他此刻无章的心绪一般,不知所措。

珈兰见他没了声儿,暗嘲了一句懦夫,捧着木盒再度走入屏风之后。她随手将物件摆在柜上,放轻了声儿,缓步行至屏风一侧。

绣屏上是以色彩分明的丝线绣作的春景图,花叶交织,栩栩如生,宛如置身郊外山谷,予人清新明艳之感。左上角是仿了名家字迹绣下的一首题诗:虽多尘色染,犹见墨痕浓。好一个墨痕浓,分明是说诗文好,硬生生却搬到了这面屏风之上,也难怪被寻常人家搬了来,原是个附庸风雅的俗物。

少女长身玉立,即便是侧对着正堂,侧面轮廓亦如山水画般融入屏风之中,婉约而优雅。一双明眸清澈如湖,发髻高挽,一支木簪轻轻插在黑发间,端庄而不招摇,极尽朴素之美。

“我会留下。”吕世怀十分恼恨自己这不争气的模样,可一瞧见她那温和柔软的轮廓,神女一般难从他心底剥离,便放弃了抵抗,“也会问个清楚,你到底与我,是否素昧平生。”

吕世怀眼中有泪光闪过,却被他强行压了下来,快步追着司马相国的步子往外去。

珈兰默然回过身,徐徐跪在楚恒榻边,抬手搭上了他的手腕。

……

映山西风,吹彻梅花。

小雪手中攥着个小巧精致的毒药瓶子,脑海中刀刻斧凿般烙印着方才剖尸时的所见模样。那具尸身即便是他这般的外行人都能瞧出中毒的迹象,其毒素之深,连后背都能隐隐看出脊骨的黑痕,浑身上下几乎无处不留下了这等痕迹。

只是这回是小雪细细瞧了,才明确了死因,可往前的那些女子,又有何人知晓呢。

他如约将瓷瓶带回了地下,心绪复杂地走进熟悉的石室,一抬眸,恰好撞见大雪正替珈佑搬着兰草,一盆盆往架子上放。

小雪心有不甘,无声地侍候在门口,五指却将瓷瓶攥得更紧。

“小雪来了。”大雪搬着一盆兰花,直起腰时,恰好瞧见站在门口阴影里的少年,不由地出声问道。

“兄长何故做这些。”小雪苦笑道,“不是有下人么。”

“说什么下人不下人的,”大雪连连把好几盆兰花搬上木架,见小雪要来抢他手中这盆,慌忙背过身去避开,拦道,“唉唉唉,你可切莫来惹我,最后几盆了……”

他怕极了,小雪是个一点就着的火爆性子,万一又同往常一般不小心磕了碰了珈佑的宝贝兰花,如今白姨不在,他可担不起这个责。

“莫说什么下人不下人,”大雪把最后一盆兰花归位,这才掸了掸手,继续道,“你我也不过是这府上的暗卫罢了,同他们又有什么分别呢?”

“我先去找珈佑。”小雪知道自己与兄长在此事上话不投机,不若先行找了借口离开,“兄长若是有兴致,一道儿来听听也好。”

……

午后暖阳,平步清秋,一寸寸潜入小院儿的正堂,照亮了那半间卧房。

榻上苍白羸弱的男子颤了颤眼睫,应是被阳光刺挠得不太舒适,颇为艰难迟缓地睁了眼,茫茫然地望着头顶陌生的粗制床帷。他这一番足足昏睡了一日一夜,早已分不清白昼黑夜,只隐隐有寨中地牢的印象,恍然回神间,连记忆也有些模糊凌乱。

他只记得,似乎有人将自己从地牢中背出,再往前,便只记得二当家坐在他跟前问话。数日的疼痛和饥饿早已折磨得人头昏眼花,若不是那十颗保心丹护住了他的心脉,他怕是当真要死在那虎狼窝里。

此番是他失算,竟没料到那二当家的冒充了旁人与他通信,还收了林氏的一份子钱,实是措不及防。楚恒见周遭寂静,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留存了一缕浅淡的兰香,何等熟悉。

是她。

阳光刺目,楚恒闭目假寐,数日未曾如此心安。

“醒了就醒了,装模作样的,”白露冷哼一声,一针扎进楚恒的痛处,疼得他周身都跟着发颤,“怎么?我当你躺死也便罢了,还要睁一睁眼来唬我?拿本书翻上一页,白的时辰亦比你这一双珠子白得久些。”

白露一下子抽出那扎了楚恒痛处的针,见他松懈了,又立即扎入另一处穴道里,快速续着各处,只当他真昏了过去,例行公事般厌烦。白露一向是刀子嘴豆腐心,果然遭珈兰劝了几句,还是经不住那小妮子一番磨人,接了针来替楚恒看诊。

“数日不见……”楚恒嗓音喑哑低沉,像是干涸许久的泥地般开了裂,“白姨还是这般厉害。”

“我只当你瞧我这老婆子瞧得不顺眼,巴巴的往阎王那儿赶。旁的事情倒未见你这般积极,寻死觅活倒是头一个了。”白姨恶狠狠地将银针扎回一处穴道中,咬牙道,“怎不干脆死在寨子里头,干净利落的,草席一卷,不知道多省事儿。”

“白姨怎舍得放过我这样一个病患。”楚恒无力地笑了笑,无端地牵出好几声咳嗽来,想来是肺腑中吸入的火场烟尘还未尽数排出,“若是我遇险,岂不是叫白姨前功尽弃么。”

“照你这么说,我还要谢你留了一条命?”白露确定银针所处的穴道无误,方端起一旁小寒煮好的米粥,打算先给他喂些清淡落胃的饮食,否则若是直接灌了药下去,怕是伤身。

白姨费劲气力端着碗,吹了好一阵,刚喂了半勺下去,楚恒却是食之无味般偏过头去,一双眼只疲惫地在屋中扫了一圈,似是在搜寻什么。

“可是得了眼疾?”白姨阴阳怪气道,“身子未好,又添了病症?”

花里胡哨的绣屏之后是空荡荡的正堂,充斥着阳光,再无他物。

“你若是眼睛也不好使,不若我给你扎上?”白露又舀了一勺粥,见他依旧瞧着外头,没好气道。

“京中来的,是哪位相国?”楚恒顿了顿,脑海中总算是清醒了些,问完了话,才张口接了第二勺粥。

“司马老儿,带了个新收的小徒。”白露又舀了第三勺,见他咽下第二口,心情稍好转了一些,“应是叫吕什么的,先前瞧过他的画像。”

楚恒嗯了一声,粥到嘴边时,他却摇了摇头,拒绝道:“我吃不下。”

“是我老婆子貌若无盐,碍着了你这眼疾。”白姨被气得额角青筋都清晰可见,将汤匙丢回碗中,用力搁在一旁,冷声道,“就该叫你死在外头。”

白露愤然起身,心中不满似涨满河槽的洪水突然崩开了堤口,也不顾他身上各处布下的银针,是连话都不愿意再与楚恒多说。若不是顾着珈兰那孩子,她早就奔着外头那些未愈的伤患去了,哪还轮得上楚恒这小子。

刚出了门,便撞见外头赶回来的珈兰。平城的疫病已是接近尾声,但该做的防护还是要做上,她出门前白露特地为备了个祛疫的香包,见这孩子老老实实挂在身上,白露心中倒是稍稍好受了些。

珈兰不知何处寻摸了一身普通的麻布衣裙,棕灰色腰带一系,发上木簪斜插,又用厚重且经由药汁熏干的纱布覆面,拎了一小篮子柑橘,匆匆跨进院门。

楚煜早些时候随着司马相国一道儿回了信安城,这院里如今只剩他们几个,还有个不知去了何处的吕世怀。白露视线下移,瞥见那篮筐里柑橘的果皮呈现出明亮的橙色,光滑而饱满,气又是不打一处来。

由着他们去罢了。

白露不管不顾地一头扎进灶间,充耳不闻珈兰的呼唤,装聋作哑地到一旁躲清闲去了。遇上这么两个冤家,白露不一个个骂上几句就不错了,还指望着好声好气地同他们一处?

珈兰无奈地进屋换回了原先的玄色衣裙,将果子拢到一处瓷盘,独自往屋内去。

山峦如黛,清风徐来,却无人瞧见门外那儒雅少年郎何等热烈殷切的目光。

屋内的飞灰比之晨时更为厚重,仿佛是西斜的日影惊动了角落的尘埃,纷纷扬扬地洒在空中,可堪与落雪时节相比。榻上之人一动不动地躺在原处,珈兰只当他还昏迷未醒,手捧着一盘果子,在正堂伫立了许久,不敢入内。

所谓近乡情更怯,正是如此。

“杵着做什么。”

珈兰闻声一愣,她只当楚恒还睡着,进来时连呼吸和脚步都放缓了,唯恐吵醒了他。日光柔和,经由绣屏这一遭辗转更显暖意,如春日般涌现着生机,洒落在床帷之上。

他缓缓侧过头,颈后垫着粗制的布棉软枕,长发散落,目光却是深邃明亮。楚恒的面容带着一股病态的苍白和疲惫,眼瞳虽亮,却缺乏了应有的神采,双唇亦无一丝血色,仿佛已经很久没有摄取到足够的营养。

绣屏如山,丝线能描摹出春日盛景,可勾勒他的轮廓时,笔法却无力而简单,仅用黑色溶进模糊的布匹间,不过轻率的潦草罢了。

她攥紧了手中的瓷盘,沉默谨慎。

“去了何处?”楚恒稀松平常地询问着,声线喑哑干涸,唇瓣已数处起皮开裂。

这等寻常语调,依稀如在府中时,他不过旧疾复发,只疲惫些罢了。

绣屏的春景经由日光催发,变得愈加明艳夺目,每一瓣花都集了细细密密的针脚,配色不落俗套,一针一线凝聚焕发出活力,绝尘惊俗。

楚恒心中是前所未有的酸涩,目光隔着屏风描绘着她的轮廓,那是他无法企及的康健和赤忱。他念及正值少年的吕世怀,眼中覆上一层挥之不去的自卑之感,如影随形,无法摆脱。

“你过来。”见她不答,楚恒挪正了头,继续望向头顶一成不变的床帷,故作淡然道,“你去见过他了,是么。”

珈兰无言,见他寡言少语的清冷模样,终还是端着盘子绕过屏风,步入卧间。楚恒身上还留着白露走前布下的银针,算着时辰也差不多,是而珈兰先行放下了果盘,俯身去他身上收去那些束缚。

阳光如许,是近夕阳的暖意,却暖不热楚恒的病体。

“我问你,”楚恒目光一转,停留在少女身上,“谁许你同吕世怀出去的。”

“这不是先时就定下的么,吕世怀那边……”

“这回我并未允准。”

楚恒目光灼灼,想看她能给出个什么样的答案来。

“事发突然,”珈兰收完针,自觉理亏,无措地往后退了几步,将针收归到一卷软包内,“我也不能一味拖着。”

“你可与他撕破了脸?”

“不曾。”

“你可允了他什么?”

“亦不曾。”

“我不信他肯如此轻易放过了你。”

楚恒的目光专注而敏锐,如锐利长剑直指人心,探究般望进珈兰的眼中。珈兰无奈地扶他稍坐起来些,端起一侧尚有余温的清粥,一面在碗沿刮去汤匙底部的余粥,一面将她与吕世怀偶遇之事从头道来。

原也是好好的,珈兰喂多少也乐意咽多少,只是说到吕世怀那句记挂、不记挂的话,楚恒的脸色微妙地阴沉了下来,竟愤愤地将珈兰手中的粥碗、汤匙一并推了出去,任其砸在地上。

只听得一声脆响,那只瓷碗在地板上摔得粉碎,碎片四溅。

楚恒因怒火大口喘息着,方才一推仿佛耗尽了他的气力,双手撑着床沿,眼中尽是不满和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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