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炎卷大地。
尽管此时已经到了夏末,但天地之中仍然弥漫着一股干燥的味道。
十五岁的赵二河顶着毒辣太阳在地里劳作着,锄头啃进土里刨出间距一致的小坑,挥动之间,胳膊上精赤的肌肉线条清晰分明。
他赤着膀子,皮肤因为常年劳作变得黝黑干瘦,体格倒比村里同龄人强健些,腰间围着短褐,下身是一条打着补丁的麻布长裤。
一双大脚也光着,常年在地里刨食,这双脚板就算踩了钉子也未必会出血。
直起腰,赵二河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抬头看着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地垄,叹了口气。
别人家撒麦子都是一把一把的撒,多播种,而他只能小心翼翼的将麦种放进地垄里,一颗不敢多撒。
这些麦种都是堂嫂在家里数好了的,一个坑里是三粒,这几乎是保证成活的极限了。
但赵二河每种几把,都掏一粒出来藏好。
他在葫芦山上可还有一小块自己开出来的地呢。
田边水罐已经空了,赵二河便提着它一路向青鳞河边赶去。
路过一些村人的地,赵二河瞧见别家家人都已经来送水送饭了,眼里闪过掩饰不住的羡慕。
他抿了抿干裂的嘴,看着别人吃的白面馍,使劲咽了口口水。
那些都是自己赁出地来的佃户,不是他这个寄人篱下的能比。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要是哪天,自己也能离家单干就好咯!
抽了抽鼻子,赵二河到达河边,顺手将藏下来的种子刨个坑先埋起来。
这河名叫青鳞河,流到这里就只剩一条小溪了,水面浑得像是大酱汤,就算是牲口喝多了也得闹病。
不过常年在地里干活,赵二河早有准备,在溪边挖了一个小坑,每天早上先把坑里的水放满,这样中午来喝的时候,水就能清一点。
喝完了水,赵二河扒开河边半人高的杂草,找到一条脏兮兮的手搓麻绳,用力一拽,麻绳绷直,河里头就有一条地笼子被拖到了岸边。
笼子是柳条编的,有个活板门,只能进、不能出,最适合套点小鱼小虾。
这是赵二河跟村里老人学来的手艺,平时跟家吃不饱,就指着它打牙祭呢。
不然的话,就凭堂嫂那抠搜样子,他赵二河也长不出这体格来。
寻了一块干净草甸,把笼子倒过来,噗噜噜便有六七条小鱼、三四只虾落了下来,活力十足,满地扑腾。
鱼是常见的家鱼,有青鱼、草鱼,还有村里人叫做“银鲫子”的,活泛极了。
生火是来不及了,赵二河摸出一把自己打制的石刀,把这些小鱼挨个开膛破肚、挤去内脏,再砍掉头,整条放在嘴里嚼碎了就咽下去。
腥气难免有一点,但更多还是鱼肉的鲜甜。
连着吃了四条,胃里烫贴了不少。
“噗嗤!”
也许是不甘接受进入赵二河肚子的命运,一条银鲫子肚子一挺,就向河里跳去。
这哪能让它跑了?
赵二河眼珠瞪大,急忙去抓。
然而鱼身上光滑,稍微摆动尾巴就从他手上溜走了。
赵二河不仅没有抓到,反而因为用力过猛,整个人扎进了河里,呛了两口水。
所幸河水不深,他双手一撑就从里面爬出来了。
他看了眼比之前还要浑浊的水面,不甘地叹了口气。
正要转身接着处理别的鱼,他忽然瞥见水边一道白光。
游回来了?
赵二河揉了揉眼,站在岸边盯着那白光,双手猛地向下一插。
“诶哟!”
这一下,也不知道怼在了什么上头,右手小指甲直接裂开了,鲜血横流。
将受伤的手指塞进嘴里嘬着,左手一捞,就把那让他受伤的冤家抓在了手中。
小绿瓶?
赵二河一手嘬着流血的手指头,一手拿起这小绿瓶放在手中仔细瞧着。
这小绿瓶通体翠艳,比刘老财家的瓷器还好看,瓶身上叶状花纹里塞满了泥,一巴掌长、半巴掌宽,刚刚好能完全握在手里。
这要是卖出去,不得值好几贯钱啊?
看这样子,应该是一直埋在河床底下,刚才那一摔,稀里糊涂给它翻了出来。
赵二河将小绿瓶放在水里洗干净,然后凑上瓶口看了一眼。
跟看井似的,黑糊糊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奇了怪了。
赵二河翻转瓶身,往外倒水,倒了半天也没倒干净,一直有水。
他又尝试着装水,同样一直装,可怎么装也装不满。
神了!
但就是这大小,自己全身上下也不好藏呐。
随着赵二河脑海闪过这念头时,只见手中小绿瓶忽然缩小了几分。
赵二河揉揉眼,刚才这一幕怎么像变戏法似的!
大!
念头一动,那小绿瓶又恢复了原本大小模样。
正当赵二河惊诧摆弄小绿瓶的时候,邻家许三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赵二河,还在这呢,你嫂子正满处找你呢!”
闻声,赵二河连忙心头默念,小!
那小绿瓶果然变小成拇指一般。
来不及回味,他便一股脑将其塞进了裤裆里,又低头瞧了瞧,倒是不显眼,可别让人发现了端倪。
忙完他才起身转头回应道:“知道了,马上来!”
话是这么说,但赵二河还是将这边理顺了,活鱼塞回笼子沉进河里,石刀塞进草丛,又在水罐里灌满了河水,这才回返。
“嫂嫂,怎么了?”赵二河气喘吁吁的跑到田地头上,对着一个猪头水缸腰的妇人问道。
堂嫂叉着腰,唾沫星子喷开了:“你还有脸问怎么了,我不是让你种麦子吗,你刚才上哪偷懒去了?”
赵二河提起水翁小声道:“这不是没水了,去河边打点水嘛。”
“打水?”
堂嫂狐疑地打量着赵二河,看不出破绽,但不妨碍她挑刺。
“年纪轻轻,贯会偷奸耍滑!地里就你一个人,要是别人偷咱们家种子怎么办,你赔啊?”
你以为谁都像你似的啊!赵二河心里翻了个白眼,但也知道和她吵没啥意思,索性就闭上了嘴。
见他不开口,堂嫂冷冷剜了他一眼,从口袋里掏出俩黄乎乎的糟豆饼子像施舍一样扔给赵二河。
“快点吃,吃完了早点干活,要是今天干不完,小心你的皮!”
说完,拧着腰就走了。
赵二河盯着她的背影啐了一口。
十岁时候赵二河父母双亡,是堂嫂一家收留了他,他也是农家孩子,知道多一张嘴有多大负担,一开始心里还有点感激。
可没过多久,他姐姐莫名失踪,问起姐姐去向,堂嫂也支支吾吾答不出来,反而语气一横,支使他去下地干活。
自那后他的待遇也越来越遭,几乎是做了个免费长工,要不是岁数太小、难以自立,他早就跑出去单干了。
掂量着手里头比板砖还硬的糟豆饼子,赵二河直皱眉头。
又干又硬,豆腥味儿十足,还带着股霉味儿。
说是饼子,说白了就是豆子榨油后的边角料,只有牲口才吃这东西。
这玩意不是不能吃,但怎么说也得过火烤一烤,不然能把人活活噎死。
眼看着堂嫂走远,邻家许三哥偷偷摸摸赶了过来,献宝似的捧出一个粗瓷罐子来:“二河,来。”
凑过去一看,正是一碗白菜豆腐汤。
没什么油水,汤清澈见底,但耐不住热乎,白菜的香甜味道直冲鼻子。
刚才那几条小鱼不顶饱,一见这好东西,赵二河肚子顿时咕噜噜响了起来。
“那我就不客气啦!”
赵二河端起罐子,先喝了一口,热乎乎的菜汤带着豆腐的香、白菜的甜。
最关键的是,竟然还有咸味儿——这里头竟然还放盐了!
喝了一口,把饼子掰开泡进去,几乎没怎么嚼,连汤带水全都吞进了肚子里,就连罐子底下的汤渣都用手呼噜干净了。
这满满当当的感觉,真叫一个美,给个里长来都不换!
吃完一抹嘴,赵二河有点不好意思:“许三哥,对不起啊,这是婶子给你准备的,我……”
许三哥大方一笑:“嗨,咱哥俩,不说这些!”
“去年要不是你给我妈扛回家,我现在就一个亲人都没了,更何况你这还帮我打理田地呢,放心吃,喜欢的话,明天还有!”
吃完了饭,赵二河接着开始干活,吃饱了有了力气,速度就快了起来。
至于那种粮,还是照旧搁几把留一粒。
一直干到太阳落山,赵二河先来到溪边,把种子藏好,这才回村。
这个点才回村的庄稼人,也就他一个。
村口有两只黑狗,平时谁来了都会叫上两声,唯独对赵二河一脸讨好,甚至还摇着尾巴。
除了刘老财那地主,也就赵二河有这待遇。
无它,半夜套麻袋揍过而已。
村子里大多是茅草房,稍微好点的则是土坯,只有最有钱的刘老财,才有资格住青瓦房。
但刘老财的钱也不全是他的,据说他也只是替一个叫青狼帮的帮派租地而已,按城里话说,叫“掮客”。
把中午剩下的鱼头甩给两条黑狗,赵二河顺着土路走到了一个土房门口,刚推开门,主屋的灯光一下就没了。
赵二河知道这是不想让自己吃晚饭,也不去自讨没趣,回了自己那间破屋子。
墙还是赵二河爷爷年轻时候用黄土垒出来的。
屋顶上只有麦秆,甚至能透过麦秆看到月亮星星。
窗户用木头钉死,墙角上头破了个窟窿,还是赵二河自己用石头给勉强堵上了,但多少还是有点漏风。
地上连村儿里常见的火炕都没有,只有一卷脏兮兮的破草席,还有一堆干巴巴的麦秆,这就是赵二河平时睡觉的地方。
“诶,得赶在入冬前把墙糊好,不然准得冻死。”
言语着,赵二河把自己埋进麦秆里头,这样能暖和些。
“要是有一天,我能住上四壁完好、有炕有被褥的房子,那就好咯!”
心里想着,他又是自嘲地叹了口气。
想什么呢?那样的神仙日子,哪轮得到自己啊!
不过说是这么说,赵二河也还在奔日子。
月挂高空。
等正屋里渐渐传出鼾声,赵二河蹑手蹑脚的出了门,先到青鳞河边把种子挖了出来,又提起地笼子,见四处无人,这才一路上到了葫芦山。
找到一个玉米秸秆的草垛,草垛上晾着红薯干、鱼虾干,里面有张烂草席,前面还有一分大小的耕地,上头种着小麦。
这里是他的秘密基地,地里的麦子,都是他种粮时一粒粒省下来的。
有的种的早,已经抽出绿芽,有的种的晚,还没破土。
至于草垛上的东西,都是平时攒下来的。
抓起两块红薯干,赵二河用力撕成一小条一小条的,放进了嘴里嚼着。
“咳咳!”
吃得太高兴,一块碎红薯突然卡住了嗓子,他猛地咳嗽起来。
情急中赵二河想起小绿瓶,连忙从裤裆里掏出来,也顾不上脏,拿出就往嘴里灌水。
也许是用力过猛,全没注意自己手上伤口再次裂开,一丝鲜血顺着瓶子渗了进去。
两口小绿瓶水下去,就把红薯顺了下去。
回过味来,他惊奇的发现,原本又涩又苦的溪水,喝着好像有点发甜?
赵二河站起来,又仔细尝了几口,咂摸着味道。
没错,不是饿糊涂了,真是甜的!
跟他小时候姐姐拿来的蜂蜜水一样清甜,而且喝完之后身上还变得有劲了!
他站在麦田前面,借着月光往外倒了一点看看,仍旧是清水的颜色。
真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