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乌蒙，罗城雷雨随着东北风吹到了越都皇宫。
齐国昭兴王爷赵离正迎着雷雨赶回昭兴居。他原打算趁夜入宫，向自己的皇兄赵盛汇报罗城妖人一案。
才换下湿漉衣裳，他便听到下人议论隔壁白莲居，说是司马璃郡主已经几日高烧未退，平时跟在郡主身边的医侍昨日出宫未归，现在白莲居里只有郡主一人，可怜得很。
赵离将湿透的衣物重重摔到地上，怒斥门外议论的下人们：
“本王已然有令，白莲居等同于昭兴居，为何无人前去照料郡主？！”
周围下人吓得通通跪地。
“本王不在便忘了规矩，你们是不想活了吗？！”
“回回回，回禀王爷，不不不，不是小人们不管，是是是，是郡主吩咐了，没没没，没有她的命令，小小小，小人们不得踏入白莲居厢房半步啊！”
离赵离最近的侍从结结巴巴告知实情。
赵离这才想起了，在厢房之内，他曾见过的侍从，只有一直跟在司马璃身边的那个叫小西的医女。
“小西人呢？为何不归！”
“说说说，说是给郡主找治病的药，跑雪城去了。”
闻言，赵离更加气恼了，“什么药连我越都太医署都没有？要她自己亲自去找？简直胡闹！”
“小小小，小人不不不不知啊！”
赵离愤然甩袖，吩咐那侍从找太医来过来医治郡主，匆匆接过门口下人的雨伞，便往白莲居赶去了。
先后穿过一片樱林和柳林，伴着阵阵雷声，他很快来到了东厢房。
可东厢房里却清冷幽暗，完全不似有人常住的地方。
以前，他送司马璃回来，一般只送到柳林荫道，他会目送小西陪同司马璃进入东厢房。
往日东厢房烛灯常亮，这些都让他误以为：他的阿璃，就住在东厢房里，这个离昭兴居最近的房间。
他将视线转移到白莲居最西边的厢房，那里照样没有烛光，但在雷霆电光之下，却闪现着比东厢房更为复杂的布置。
他从东厢房走廊上取下一个仍亮着的灯笼，一手撑伞，一手提着灯笼，快步前往西厢房。
当初，他因为阿璃留下，如今已回宫半年有余，而这段时间里他却很少花时间陪伴和关心她，以至于她住哪里都不知道，就连她生病几日都不曾得知！
赵离啊赵离，你真不是男人！逐渐加重的愧疚感令这位王爷开始狠狠咒骂自己。
到达西厢房，十分担心司马璃身体状况的赵离直接推门进去，还未等他开口询问，一道粗犷的嗓音便从卧室里传来，令赵离呆若木桩。
“是小西回来了吗？”
满是困惑的赵离没有给予回应，而是轻轻把雨伞和灯笼放在门外，运用外息令脚步变得格外轻盈，使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掩藏在屋外倾盆雨声之中。
“小西，药草都找到了吗？我现在已经无法视物了。”
粗犷的声音再次响起，似乎很坚定小西回来了。
赵离循着声音来到卧室，里面没有光，烛台上的油灯早已燃尽，灰蒙蒙的，却不冰冷。床榻上明显躺着一个人，那个人让这个阴暗的房间多了一份生气。
赵离才绕过烛台，那人便从被窝里坐起来，蓬乱的头发左摇右摆，偏偏挡住了那人的容貌。
“小西，出什么事了？你怎么不说话？”
赵离亲眼看着那人发出粗犷的声音。他不愿承认的猜想在那熟悉的身影面前浮现。
“小西，你在干嘛？”
门外的灯笼突然出现在赵离手中，卧室之内瞬间亮堂了起来。
而说话的人，赵离也得到确认：
这就是司马璃，一个不是“阿璃”的阿璃！
意识到自己被欺瞒哄骗半年之久，赵离甩灯上前，一把扼住司马璃那烧得滚烫的咽喉。
受到惊吓的司马璃无法发声呼救，只好不断拍打着要置自己于死地的那只手。
意外的丈量令她原本模糊不清的意识更加崩溃。
来越都之后，她唯一牵过的手，就是赵离的手。即使现在无法清晰视物，她仍然在触碰到那一刻辨别出了来者的身份。
曾经高呼喜欢自己的人现在却想要自己的命，司马璃感到可笑至极！无奈的泪水自脸颊滑落，在赵离手背上留下一道印迹，随后藏匿于黑暗之中。
“你到底是谁？！为何装扮成成阿璃骗我！”
随着赵离的质问，他手上的戾气更加要命，司马璃想要辩解，却动弹不了一点。
“郡主！我回来了！”
就在这时，小西从雪城回来了。她推门而入，脚步轻得听不见。
她没有立即进入卧室，而是将屋里的烛灯都点了起来。
“郡主，我在白莲居外碰到了太医，说是王爷让他来的。我请他先回去了。王爷不是后天才能回宫吗？他怎么知道……”
小西举着烛灯进入里室，脚下踩到的灯笼熄灭了，眼前魁梧的王爷正掐着虚弱的郡主的命脉，如提防凶神恶煞般仇视着自己。
王爷此举，只能说明一件事：郡主的假扮戏码暴露了。
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她开始抖动双手，让烛液滴落到自己手上，随后身体跟着烛灯跪地，胆颤求饶：
“王，王爷，求您放了郡主吧！郡主没有做错事情，要怪您就怪我吧！”
“哟！真是主仆情深啊！欺君罔上你们有多少颗脑袋可以担！”
小西一脸无辜，哭腔询问：“王爷，小西没有做对不起您，更没有做对不起陛下的事情，哪里犯下了罪过？就算要死，也请王爷让小西死得明白啊！”
先揽过来所有罪过，再征问自己何罪之有？果然不是一般丫头！赵离怎么可能识破不了这些伎俩，手一抬，小西便被甩到门上，再次跪地时，还咯了几口热血。
地上快熄灭的烛灯被赵离用外息放到一旁的烛台上，慢慢恢复的火焰照亮了三人原本模糊不清的面容：绝望、愤怒与惊恐，令这常伴欢声笑语的西厢房如地狱般死寂。
赵离松开扼住司马璃咽喉的手，故意不去看她那绝望无神的面容，指着跪地哆嗦的小西，说：
“来，叫她一声试试。”
司马璃全身无力，高烧令她头昏脑胀，眼前的小西都是晃动的虚影。可她偏偏还能听懂赵离的字字句句。
他那些愤怒的话也好，轻描淡写的话也好，都令她心如刀割。信任是这一嗓子，不信任也是这一嗓子，她都在怀疑自己这半年来过着忽明忽暗的生活是否真的有意义。
“小……西……”
她含着泪，用那粗犷的嗓音如赵离所期望那般，喊了小西的名字。
与意识模糊的司马璃不同，小西是清醒的，她立马抓住机会扑到司马璃跟前，抓住司马璃滚烫的双手，涕泗横流，完全不顾及一旁的赵离。
“郡主！你的嗓子怎么变成这样了？！”
小西开始拼命摇晃司马璃的身体，希望她能够懂得自己的动机，于是再次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喊着：
“郡主！你的嗓子怎么变成这样了啊！我走的时候还好好的！是不是烧坏了？眼睛还看得见吗？”
一旁的赵离终于从自己以为的欺瞒的愤怒中稍微恢复一点理性。他正准备扯开小西，让她好好给他交代清楚，小西便松开司马璃双手，转而匍匐到赵离脚下，一个劲儿地磕头。
“王爷！求求您让我治好郡主吧！她快不行了！求求您了！”
赵离将信将疑，最后还是放手让小西把脉医治。
小西从药柜里利落拿出退烧的草药，将它们和自己带回来的亮嗓草混合在一起研磨成粉，混匀后倒了一部分在碗里。
昭兴王爷功夫了得名声在外，再加上刚才他能够凭空甩飞自己，小西恭敬地将茶几上那壶凉水送到赵离面前。
“时间紧急，请王爷热水。”
赵离倒不计较，没一会儿便将凉水加热到滚烫……
看着沸腾冒泡的热水，赵离不禁瞥了一眼低头沉默的司马璃，心疼与内疚开始在他心中蔓延开来。
小西将药水冲好，小心伺候司马璃服下。
“多久见效？”
听到赵离似关切又似审问的话语，低头的小西狠狠地白了他一眼，随后跪地俯身，诚挚回答：
“回王爷，半个时辰可见效。”
——
半小时之后，司马璃终于恢复平常意识，想到之前赵离那些逼问，她以为自己做了个噩梦，骤然起身，并用明亮的嗓音喊了一声“小西”。
在地上跪了半小时的小西听到郡主的呼唤，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下。但赵离还在茶几旁坐着，她不敢擅动，只好继续俯首。
“王爷，郡主醒了。”
表面上这句话是小西说给赵离听的，实际上是小西在提醒司马璃：赵离仍在，谨慎言语。
赵离轻快上前，坐到司马璃身边，面带微笑，情绪温和地向司马璃问候：
“阿璃，你终于醒了！可把我担心坏了。”
司马璃抬眼去看他那俊俏而虚伪的笑脸，梗在咽喉的“离哥哥”三个字始终叫不出来。
赵离准备抬手探探温，司马璃却下意识向后蜷缩了一下。
赵离收回抬起一半的手，柔声问她：
“烧退了吧？”
司马璃点点头。
“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司马璃摇摇头。
“那真是太好了！”
赵离将司马璃紧紧抱在怀里，一手帮忙整理她凌乱的头发，一手抚背安慰。
“离哥哥……”
司马璃终于开口。
“我在。”
“阿璃……做了个噩梦……”
赵离抚背的动作停了下来。
“什么样的噩梦？”
“我梦到……”泪水在司马璃眼眶中打转，“离哥哥，不要我了……”
接着，司马璃开始抽泣起来。
赵离僵硬地将她慢慢推开，小心为她抹去了眼泪。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退烧的缘故，他竟觉得这些泪水比之前滑过他手背地的那些更显得冰凉。
“说什么傻话呢，我说过会照顾你一辈子的。不管是当初在蜈蚣岭的承诺，还是之前在这白莲居里的承诺，我都不会忘记的。”
赵离用傻里傻气的表情说着一堆从未有过的谎话，司马璃的心瞬间变得比铅石还重，脸上神情也黯淡不少。
见了半年就试探了半年，如今她才大病初愈，他又要试探，这到底是被过去困住还是甘愿留在过去？
原本还心有怨念的司马璃又开始可怜跟前这个人，这个口口声声为她，实则字字句句为自己的齐国王爷。
不觉间，她长叹了一口气。
“怎么？哪里不舒服吗？”
司马璃微笑摇头，坦然道：
“没有什么，只是眼睛看不见了而已……”
闻言，赵离很是吃惊！原来他进来的时候她说看不见，是眼睛看不见！而不是环境太暗看不见！
“怎么会看不见呢？！我去罗城之前还好好的！”
赵离变得慌张与不解，最后将目光锁定在跪得无法动弹的小西的身上。
“小西！你拿什么……”
“不关小西的事。”
赵离还没有呵责完，司马璃便开始为小西“脱罪”。
“离哥哥，你知不知道有一种药……”
“郡主！”
司马璃的话还没有个完整开头便被小西制止了。两人朝夕相处，司马璃打算干什么，给个眼神小西都能懂，更何况她这回是在赤裸裸地摊牌！
“离哥哥，还记得蜈蚣岭的药师是用什么药治好你失明的眼睛的吗？”
“当然记得！”赵离很是自信，同时也很高兴，因为他特别喜欢阿璃和他谈他们一起在蜈蚣岭的生活。“明目草嘛！那还是老医师辛辛苦苦从雪城带回来的。”
“服用明目草一段时间之后，你怎么样了呢？”
“眼睛没变好，先变哑巴了！”赵离越说越开怀，“那时候我咿咿呀呀的说不出话来，你还以为我吃错药了，哭着鼻子要老医师把我的嗓子……”
“……”
死寂，如地狱一般的死寂。
小西把头深埋，她知道，这件事情，她再也无法阻止了。
司马璃转着无神的眼珠，希望能接收到一点点光亮，可惜，眼前是一如既往的黑暗。寂静之后，她自然接过赵离停下的话语：
“你拿嗓子换眼睛。我拿眼睛换嗓子。离哥哥，我们可真像啊……”
赵离一把将司马璃推开，怒不可遏：
“我不允许你再拿这种声音喊我的名字！”
司马璃嗤笑：“你不是最喜欢我离哥哥长离哥哥短地叫你吗？怎么，如今倒不喜听了？”
听到衣袖摆起的声音，小西猛然起抬头，眼前的两个人正在对峙。
她在想，赵离那高高举起的巴掌，始终不肯往郡主脸上扇去的原因。
他没有亲眼见过司马璃儿时的模样，不可能是因为她的容貌而有所犹豫。
还是说，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他已经将她现在的样子和记忆中可能的样子混为一谈了呢？
小西无法确定。因此她也在犹豫到底要用何种方法为司马璃解困才能保住她的安全与地位。
在小西无措之际，赵离残忍的审问再次响彻整个厢房：
“我最后问你一句，是谁指使你们干出这种欺君罔上的勾当？！给我从实招来！”
司马璃后撤半步，在床榻上恭敬跪拜，用原本粗犷的嗓音有气无力地回应道：
“当今圣上。”
“是朕！”
门外传来格外熟悉的声音霎时间令赵离头皮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