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灵均眉头蹙起，却只奇道：“你不是说这里的一切都是真的吗？怎么这一堆白布白幡，白花白纸之中，竟有这么一双花烛？”
衣寒雪道：“你只觉得奇怪？”
楚灵均不禁转头，见他神色古怪，奇道：“不奇怪吗？”
衣寒雪重重地点了几下头，似怨似叹道：“生死本是一体。万事万物有开始便有结束，有什么可奇怪的。”
楚灵均见他眸中的怨叹之色转为枯寂之色，心道：“衣寒雪今天才真是奇怪。神神叨叨，莫名其妙的。唉，他到底怎么了？”
衣寒雪道：“这里便是影境。将军坟那支蜡烛中的幻境乃是镜境。两者相照，本是一分为二。”说着，眸中又微露叹息之色，道，“何为镜，何为影，其实又哪里分得清楚？就如世间之事，欢乐一时，愁苦一时，总是颠倒无尽。”
楚灵均听他再说下去，都快开始说服自己抛弃红尘，出家自了了，心中莫名焦急，快步走到衣寒雪身边，虽是绞尽脑汁，一时还是想不出什么解劝的话。且怕自己又说错话，倒是更引得他生气。最终便只想着引他说些杂话，好分散他的心思。于是，翻手勾指，拿指关节敲了敲案面，道：“我也瞧不出什么差别。为何这里是影境？将军坟那里却是镜境？差别不会只在于将军坟墙头的烛火是真身，此地的烛火是影身吧？”
衣寒雪道：“本末倒置。烛火的真身与影身分别是镜境与影境的入口。先前所至的虽是镜境，其中的将军坟其实不过是镜影。此处虽是影境，这里的一切却是真正的将军坟。”
楚灵均恍然道：“难怪当时我们在镜境，其中的场景变幻如梦。不过，这里的一切既是真的，又是怎么囊收于一个烛影之中？”再小的地方都可设境囊物，虽受灵气所限，各人能耐不同。可囊收如此大小的地方，实在不算是稀奇。这对于仙士来说实在是常识。他立刻反应过来话说得快了，只怕衣寒雪说自己，正要解释，已见衣寒雪点了点头，道，“将军坟的镜境和影境里，我都感觉不到魂气。若是凝聚灵气设境，再是灵力高强之人，催动灵气之时，必然也会牵连魂气。只要境地不散，灵气所沾惹的魂气必也不会散去。或许这世间另有奇异之事。我如今能肯定的是，此处的影镜乃是借着水影之相而设。”
楚灵均的指尖在案上展开的画幅上轻轻一敲，点头道：“这水影之态浅水一抔，可揽日月。难怪能将这一个院宇囊括在小小一点烛火的水影之中。不论这设境之人是谁，都定是个观察细致，极是聪慧之人。”
衣寒雪微微点头，自嘲道：“谁也比不得你，细致入微，还是一派愚态。”
楚灵均见他唇角带着难得的笑意，却像是嘲笑他自己之意，虽是不解他为何如此，总比作怨叹倦怠之语强，摸了摸后脑勺，赔笑道：“你是夸我大智若愚吗？”
衣寒雪瞧了楚灵均一眼。楚灵均见他眸色凄然，似怨似嗔，好似一枝梨花映着千年寂水，不禁又是心动又是心疼，喉头滚动几下，欲语还休，终是垂了眼眸。
衣寒雪微微叹息一声，道：“罢了，随你吧。”
楚灵均听他说得旷达，却分明带着怨责之意，想要解释，却又不知他是嫌自己说话不要脸皮，还是不能理解他在嘲笑自己什么，实在不敢再说。见衣寒雪又来瞧自己，心道：“管他说的什么，赞同总是对的。”便向他诚恳地点了点头。却见衣寒雪眸波转冷，就连最后一丝涟漪都凝定了。
楚灵均莫名觉得背上生寒，心中生疼，不自禁打了个寒颤。见衣寒雪拔步便走，忙紧紧跟上，在他身后搓着手，没话找话道：“有门吗？”
衣寒雪向旁一让。楚灵均眼见墙上有一道红得耀眼的大门，不禁觉得衣寒雪在骂自己瞎了眼。明知他不会用这般粗鲁之言，不禁暗笑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见衣寒雪只是静静面壁立着时，竟又盼着他这般来骂自己。
楚灵均见衣寒雪不动声色，只得自己开了门，见衣寒雪仍旧不动，只得自己先走了进去，却是回转过身，将手按在了门上。
衣寒雪从他身旁走过，淡淡道：“多谢。”
楚灵均心中不禁很是难过，心中有种空无边际的时空往复之感，竟仿佛他与衣寒雪当真回到了最初相识之时。他们之间一同走过的路，一同说过的话，一同做过的事，竟都被他这两个字轻轻揭过，如同揭过一片轻似毫无重量的书页。楚灵均不自禁想捂住自己的心口，他感觉自己的心，好似瞬间苍老，所有的丰富炽热都压缩成了干瘪枯旧。他的心也残破成了一片泛黄将碎的书页。
“咦？”楚灵均原以为此地与先前所见的镜境不过是排布不同，大致是不会相差的，此时所见竟全然不同，不禁惊奇道，“上次我在隔壁瞧见的，可是好雄壮的军队，好巍峨的城楼，怎么如今。。。。。。”
衣寒雪望着空荡荡的房间，道：“沙场流沙尽，成败转头空。”
楚灵均垂眸叹气，转瞬又昂然抬头，终于忍不住道：“衣寒雪，你能不能别再这样说话了？你到底怎么了？”
衣寒雪眸色微沉，凝望着楚灵均的眼眸，道：“你问我。。。。。。怎么了？”
楚灵均怔了怔，莫名被他看得心虚，喉头滚动，道：“难道是。。。。。。我怎么你了？”
衣寒雪的眸光在楚灵均脸上微微轻晃，稍稍侧转过头，道：“你若不想记得，不记得便罢了。何必说这样的话。”
楚灵均皱眉苦思，道：“我真不记得有什么。。。。。。啊！咱们是怎么到这里来的？难道我。。。。。。我只记得入了水，然后。。。。。。”楚灵均将水中的一切都当成是幻梦，自不敢向衣寒雪提一个字。一想到自己竟敢在梦中这般肖想衣寒雪，脸上不禁露出羞惭之色，头渐渐低垂了下去，嘀咕道，“我醒来时，就在这里了啊。”
衣寒雪见他避着自己的眸光，只道他因装作失忆而心虚，微微叹气，不欲再多说。
楚灵均见他缓缓走到墙边，只拿一个孤独的背影对着自己，越是努力回想，越是不记得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他，愧疚与无助之感越来越沉地压在心头，眼角竟是滚下泪来。楚灵均当此伤心之时，闻见衣寒雪身上隐隐透来的兰香和清气，只觉得莹莹含光的孤窗之下，衣寒雪好似化成了一株幽兰，一枝寒梅，虽是近在咫尺，却与自己难以互诉。心头不禁涌起慌张和心疼之感，恍惚间竟感觉自己已扑了过去，将他紧紧抱在怀中。
楚灵均定了定神，怕惊扰衣寒雪一般，轻步快走，到他身后微侧之处站定。他难以开口，不自禁想要去扯一扯他的衣袖，伸出手去，又即缩回，如此几次反复，忽听衣寒雪道：“你没错。本就不是你对我，而是我对你。。。。。。”
楚灵均听他语声中竟带着些自怨自叹之意，心头一颤，绵绵软软萦漾起心疼之意，面上却笑道：“怎么？你偷偷对我做什么坏事了？”
衣寒雪忽的侧转过头，拿余光凝望向楚灵均，道：“对你来说，这是可以开玩笑的事，是吗？”
楚灵均见他落寞沉寂的面庞之下，似压抑着一股汹涌的波涛，以致于他面上的肌肉竟微微在抖颤。楚灵均嘴唇微动几下，实不知该如何回答，忽见衣寒雪紧紧抿着的唇角似在颤动，脑中霎时轰然一响，潜藏在心底的画面重又飞上心头。楚灵均不自禁摸了摸自己的嘴唇，道：“难道。。。。。。难道。。。。。。？”
衣寒雪阖目轻叹道：“我原本真的只是想救你。”
楚灵均眼见他面色如玉，薄带寒霜，眼睫似微微濡湿的两丛春草，粉瓣一般的嘴唇似娇花不禁春风般轻轻抖颤着，不禁大起我见犹怜之心，一颗娇心似花蕊不住抖颤，不自禁竟是踮起脚尖，迎向那娇嫩的两片花瓣。只刚微微向前，便已掀动微风，引得衣寒雪身上的清气隐隐袭来，楚灵均不禁心神一凛，忙缩身退后，摇晃了几下，终于死死站定。瞥见衣寒雪神色不动，仿佛只沉浸于自己的梦思之中，悄悄松了一口气，又颇觉怅然。伸手又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只觉得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清幽却诱魂的兰气，不自禁偷偷抬眼去瞧衣寒雪的双唇，眸光一触即逃，勾起回想中的肌肤相触，柔唇缠绵之感，一时间只觉如梦如真，心乱如麻地忙暗斥自己道：“他说原原本本，只是救我。那便不过是渡气罢了！我怎么能。。。。。。怎么能神魂颠倒到这种地步？我怎么对得起他？”
心中源源不绝冒出“对不起”三个字时，楚灵均不自禁便想向衣寒雪致歉，可一想到这些话如何能解释，想要去扯他衣袖的手便僵滞难动。双手无奈垂落，紧握成拳，仍不住晃颤。楚灵均心头忽的更是猛然一颤，他竟察觉到他的心底竟还涌动着一种隐隐灼烧，难以灰灭的欲念。自疚自恼，又难以自释之下，心头憋涌起一团愤然烈火，“啪”的一声，竟是甩了自己一个巴掌。
衣寒雪浑身一颤，睁开眼时眸中的湿意已干，将头转了回去，凝望着莹亮成一片雪色荒芜的窗口，道：“到此为止。”
楚灵均听他语声淡然，隐隐带着严厉之气，一如他到谪仙门为自己掌罚那天与他人说话的声气，不禁怔了怔，讷讷道：“哦。”
半晌，衣寒雪方将眸光从窗户上收回来，道：“你之前与我说过镜境中所见。你来瞧瞧这个。”
楚灵均忙凑上前，却又不敢离他太近，便略略斜扭着身子，向窗下的一个小方桌上俯身。桌上靠窗的地方放着一个深紫色花瓶。衣寒雪叫楚灵均瞧的东西，便在花瓶脚下。楚灵均凝神一看，不禁愣了几愣，眨巴了好几下眼，方才静下心来细细观察。
眼前，竟是一个小小的木塑。木塑大致分为两层，外面的一层由城墙围成，里面的一层则是由兵士围成。城墙外面立着两个人，正是楚灵均在镜境中所见的那个举案齐眉的雕塑。兵士的圈子外面则是立着之前见的城墙上的那个雕塑。楚灵均见墨砚的雕塑尤其显得刀法细致，玲珑可爱，不自禁便拿指尖摩挲。
忽听“啪”的一声响，楚灵均忙缩手回来，这才反应过来是衣寒雪打了自己，见他此时早已是一副端然肃立的神气，不禁有些摸不着头脑，暗暗觉得奇怪，忍不住半疑问半玩笑地道：“你打我？”
衣寒雪道：“莫要亵渎人家。”
楚灵均的心头抢先蹿起一念，道：“我只想对你。。。。。。”一时反应过来，差点又想甩自己一个巴掌。不禁暗暗疑道，“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怎么衣寒雪奇奇怪怪，尽说些往日里不说的话，做些往日里不做的事，就连我自己，满脑子想的怎么都是。。。。。。？”
忽听衣寒雪道：“你再瞧这瓶中。”
楚灵均忙收敛心神，向紫色花瓶中望去，只见花瓶中插着一枝引蝶叶，如同外面林子里所见的一般，深碧色的叶丛中，已有好几片叶子，边缘带着枯黄之色。楚灵均将眼睛凑到瓶口，越发奇道：“底下浸着的水毫无臭腐之气。这叶子怕是近两日摘的。这枝叶之上隐隐带着怨魂之气。难道设境的便是杀害那些少年的凶魂？可我瞧他倒是很有闲情逸致啊。”
衣寒雪望向花瓶和引蝶叶，但见简洁明艳，意蕴苍冷，色彩华丽而不失朴拙，风姿天然动人，眸中微微露出深色，道：“先莫要下定论。有闲雅情趣之魂，未必不会起杀心。”凝神细感，随后道，“这股怨气似曾相识，隐而不发，很像酒窖中的阳烛。”
楚灵均道：“将军坟墙头和酒窖中的阳烛不是都难以觉察到魂气吗？”
衣寒雪微微点头道：“是。不论那两处的阳烛是如何凝聚阳气，其中的隐匿逃逸之感与此怨气极其相像。”
楚灵均摇头耸肩道：“我感觉不到。”
衣寒雪道：“或许是因为这枝引蝶不过是沾惹了摘枝插叶之魂的怨气，这股怨气又随着草叶之气弥散，更易感知。”
楚灵均又摇头道：“若那阳烛真也是以这怨气为烛心，凝聚阳气而成。再是浑凝一体，隐于阳气，要说我连半点怨气都觉察不到，我也是决然不会信的。”
衣寒雪道：“那你觉察得到这枝引蝶叶为何要插在此处吗？”
楚灵均微微一怔，拿下巴向花瓶指了指，道：“花瓶不是在这里吗？”见衣寒雪面上微露无奈之色，想了想，实在难解其意，眼珠子一转，唇角一勾，又道，“难不成它还可以插在这个墙上，或是插这些兵卒的脑袋上？”
衣寒雪微微摇头叹气，道：“你就没想过，这空有一张桌子的房中，为何还要如此在意一个花瓶？”
楚灵均心头一动，道：“我想起来了。我喝了那个梦生醉死酒之后。。。。。。”不自禁瞧了瞧衣寒雪的脸色，怕他以为自己是轻薄之徒，又要为替自己渡气之事生气，见他望向自己，忙垂眸说道，“梦见了那片春林，还有。。。。。。咱们在镜境中所见的墨砚姑娘。我觉得她是个怨魂，可她身上的怨气又并非一般的怨憎之气，而像是一种哀怨之气。。。。。。”
楚灵均正自斟酌语气和语句，已被衣寒雪打断道：“那便不是怨魂，而是情魂了。”
楚灵均听见情字，头顶如雷轰，忙解释道：“情魂之幽怨若是不解，早晚也会生怨憎之气，成为怨魂。”
衣寒雪道：“世间本就多负心之人。”
楚灵均观望着他的神色，见他竟似也带着幽怨之气，赔笑道：“我说错什么了？墨砚姑娘若是被辜负，那定然也是一夫将军的错。可不关我的事。”
衣寒雪忽的盯住楚灵均的眼眸，紧紧抿了抿嘴唇，一字一字地道：“我知道不关你的事。”
楚灵均简直听出了咬牙切齿的感觉，不禁背心发凉，见他眸色决绝地将眸光转离自己面上，心头不禁又腾起被抛弃的感觉，忙又赔笑道：“我错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
衣寒雪淡然道：“不关你的事。”不等楚灵均再问询求饶，已道，“借着这引蝶枝散发的清气，将染于其上的怨气弥散，便是为了守住这其中的一个影境。”
楚灵均跟随着衣寒雪，眸光凝落在木塑之上，不禁大奇道：“你是说。。。。。。这木塑中另有一个影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