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凌捷想问“怎么让她清醒过来”，又“怎么个自毁其功”，见楚灵均又将手指放在唇间，向他使眼色，喉头一哽，只得将疑问都憋回肚子里。忽觉楚灵均神色暧昧地盯着自己，楚凌捷汗毛倒竖，抱胸侧身道：“你动什么歪心邪念呢？”
楚灵均仍旧传音道：“嘿嘿，自然是觊觎你的色相啊。”说着，向楚凌捷挑了挑眉。
楚凌捷气得头发直竖，脑中忽然冲起一个念头，心道：“不是要我。。。。。。”狐疑地向楚灵均看看，又向胭红看看，这才又将目光定在楚灵均面上。
楚灵均看穿了他的心思，笑着朝他点了点头。
楚凌捷再一次双手抱胸，紧紧皱住了眉头，最终只无奈叹息了一声。
水雾烟色之中，浮现出相依相偎的两个身影。女子的头几次三番从男子肩头别开，男子的手一次又一次将她的头狠狠按回来。男子在女子背后紧紧拽着，女子的手悄悄在男子身上用力拧着。
女子悄声道：“楚灵均，你这个什么破幻形咒，要真有你说的这么厉害，你干嘛不直接变一个女子出来，或是在院子里随便拣些树啊草的，变化一番？干嘛非要把我变成个女子？”
楚灵均的声音从牙齿缝里挤出来：“咒术又不是仙术。”
楚凌捷拿手遮挡自己的脸，道：“那你至少也把我变得不像我一些。”
楚灵均道：“我现在没有灵力，你好歹将就些。你要是再这般扭扭捏捏，让我大费神思，说不定等下我连将你变回去的力气都没了。”
楚凌捷忙缩回还在拧楚灵均的手，“哼”了一声，深深呼吸了一口气，语气忽转妖娆，道：“诺祢公子，你可是真心喜欢奴家吗？”
胭红本是张着双臂，怔怔望着自己空空的身前，听见“诺祢”这两个字，满是茫然的眸子立刻现出光亮，微微抬头，定睛一看，眸中瞬间射出火来。
楚凌捷眼角眉梢本就带着媚气，此时着了红妆，一身红衣似红烛映光，照得他越发五官精巧，荣光耀华。
胭红见楚凌捷双臂合叠，慵懒地伏靠在楚灵均肩头，不禁又气又急道：“你就是彩蝶？”
楚凌捷微微撩起眼皮，斜勾起眸子，似瞧非瞧地向胭红望了一眼，似是连不屑之态都懒得摆足，如此骄矜，却更显风情万种。
楚灵均轻轻拍了拍楚凌捷的脸，向胭红道：“我最厌烦女子的纠缠。你如今亲眼瞧见了，我这新欢比你好上何止十倍，你还不肯死心？”
胭红的身子晃了晃，不自主闭起眼睛倒抽一口气，倒退了两步，好不容易才站定。强烈的痛苦，无涯的失落，迫得她的心魂似已离身飞去。
楚灵均携着楚凌捷，背转过身，走姿极其潇洒。
胭红颓然倒坐在地上，寂寂望着楚灵均的背影。楚灵均的每一步都轻巧似蝶，却在她心上越踩越重，压抑在心的火气，一刹那间蒸腾而出，在心头燃烧成一片火海。她一向温柔自抑，从不做有失体面之事，一旦失控，竟如火山爆发一般。
胭红的手掌在地上猛力一拍，整个人已蹿起，她飞步向楚灵均跑去，伸掌便去抓他摇晃的发尾。
楚灵均早感觉到了胭红的动静，却是不避不躲，只是口中“哎呀，好疼。好疼啊。你个疯女人！”叫唤不停。
胭红听他骂自己，手上更是用力，楚灵均的头发便绞了好几簇下来。
楚凌捷看不下去，却被楚灵均将手挡了回去。
楚灵均口占清气诀，轻轻伸指在胭红额头上一点，沉声道：“胭红，你看清楚，我是你的诺祢吗？”
胭红眼中的狂乱之色忽然一凝，渐渐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继而眸中落泪，道：“你，你是谁？诺祢呢？你将诺祢藏到哪里去了？”
楚凌捷从楚灵均背后探头过来，想要答言，楚灵均怕楚凌捷此时的模样刺激胭红，忙伸掌向后，用力向他一推。
楚凌捷吃痛弯腰，一手摸着自己腹部，一手指着楚灵均，骂道：“你好狠啊。”
胭红听见这话，眸中的痛苦之色更深，恍惚道：“是啊，你好狠啊。你说要与我永不分离，可是短短几个月，你就已另觅新欢。”
楚凌捷心呼不妙，左转右转，还没找好藏身之处时，胭红已边推开楚灵均边向他身后望去。楚凌捷不禁肩膀一缩，他不怕打架，可想到胭红方才抓头发的样子，他实在是怯战。
胭红的眸光在楚凌捷面上一转，竟是露出了欣赏之色，点头道：“好俊巧的男子，竟是连我等女儿家都比不上。”
楚凌捷不知该喜还是该气，脸上表情很是矛盾古怪，道：“你。。。。。。认得出我是男子？”
胭红苦笑道：“唉，我眼神是不好，负心汉和真心人都分不清。”
楚灵均柔声道：“胭红姑娘，你难道现在还看不清吗？我与那个诺祢怕是没什么相像的吧？你若是对他情深至痴，又怎会将我错认成他呢？你所执迷的，究竟是他，还是对于负心之人的憎恨？究竟是他，还是只是你想要的一心之人？”
胭红思索着楚灵均的话，缓缓点头，道：“我自小孤苦，被人收养。给我取了福儿这个名字，也不过是希望我给他们带去福气。入了芳满阁之后，更是从此无家可归。就连福儿这样的名字，都不再属于我。人世荒凉，我唯一的盼愿，便是两情相悦，知己相酬，或许可见真心。待他去后，或许如你所说，我不过是借着疯痴避世，借着有了名分的怨恨填补荒芜和空虚罢了。”
楚灵均定定望着胭红的眸子，她眸中的凄凉之色里，渐渐现出疏淡的清明。
乍然一声轰响，楚灵均向胭红点了点头，道：“多谢姑娘。姑娘救了自己，也救了我们。”
楚凌捷喊道：“快看！金锁炸裂了！”
楚灵均望向大门，只见一只金色的蝴蝶缓缓飞起，它并没有清晰的轮廓，仿佛是由光芒绘成。
金蝶飞到院子上空，在众人头顶旋绕。
楚凌捷抱住自己的头，道：“它想做什么？难道也像咱们家院子里那些黑蝶。。。。。。”
楚灵均摇头道：“胭红的欲念所凝成之力在它体内，此时她清念已成，那股欲念之力受了感召，便要冲体而出。金蝶垂死挣扎，想要就近吸收更多的欲念来对抗反抗它的那股念力。”
话音未落，金蝶体内似有什么东西各处冲撞，竟是将它拉扯成各种奇形怪状，最终，金光如烟火般炸裂绽放，金蝶化成一片金光。一股清气从金蝶体内游出，如同胭红眸色里的恬淡气息。
一道雷电，划天破地，与之前一直在较远处震动闪烁的雷电相互交叠。整个世界都开始动荡。天空，大地，天空与大地间的所有一切，都开始崩塌。四散的碎屑，向着楚灵均等众人倾压下来。
高亢的惊呼声中，眼前已换了一幅景象。
楚灵均先前在花雪城中，目光一直都在悄悄搜寻着进来时那般的门户。此时，它就在眼前。楚灵均和楚凌捷一左一右地站在队伍最后。偏门师兄站在一道翠叶环光的门口，引导着每一个人，先将卖身契放在门上，成功验证后，便可从门中出去。
待到楚灵均到了门外，见到熟悉的墙壁和架子，转目四顾，道：“不见惜心姑娘。”目光不小心撞上架子旁的两个人，见他们瞪着楚凌捷，悄声笑道：“你将他们二人绑在一起，他们倒是记得的。”两人又望向楚灵均，一个面上露出羞恼之色，另一个微微向他点了点头，算是谢他救命之恩。
楚灵均也不在意，只是“嘿嘿”一笑。胭红走的时候，向楚灵均和楚凌捷福了一福。偏门师兄走在那些人身后，到门口时，忽然回头向楚灵均看了一眼。楚灵均向他咧嘴一笑。他眸中神色一动，微微点了点头。
楚凌捷道：“ 你倒是有功夫和人家眉来眼去。你知道什么姑娘不见了，知不知道你的二叔也不见了呢？”
楚灵均道：“唉，二叔听见这话该有多伤心呢。他不是你二叔啊？”
楚凌捷道：“哼，救得出来才是呢。像你这么磨磨蹭蹭，多少个二叔都让人生烤活吃了！”
楚灵均拿一根手指在他鼻子面前抖抖晃晃，道：“你不就是嫉妒二叔疼我吗？”
楚凌捷斜眼白他：“你还知道他疼你啊？”
楚灵均噎了噎，向他摊开一只手，几根手指连着翘起，道：“拿你的卖身契我看。”
楚凌捷道：“干嘛？”
楚灵均道：“放心，你那大少爷脾气，还有谁要买了你，反倒是要伺候你不成？你不是要救二叔吗？”
楚凌捷从袖中摸出一滴水珠，递给楚灵均，手往回缩了缩，道：“小心。”
楚灵均一把抢过，前看后看，又取自己的出来，好好对照了一番。
楚凌捷凑过来看，皱眉道：“我看唯一的区别，就是我的衣服像真的，你的衣服潦潦草草，像是画上去的。”
楚灵均道：“你的衣服不是像真的，是本来就是真的。我的衣服也不是像是画上去的，它本来。。。。。。”楚灵均说顺了嘴，心里悔之不迭。
楚凌捷瞧着楚灵均僵硬的脸色，犹疑道：“难道你原本。。。。。。是光着身子的？”
楚灵均不自觉想摇头，“不”字还没出口，忽然喜得拍掌道：“对，对，对！”
楚凌捷不知楚灵均何时有了这等喜好，歪嘴斜眼，嫌弃地移开了目光。
楚灵均却扯住楚凌捷的手臂，追问道：“你进花雪城之前，是不是也过了几关？”
楚凌捷听他话中有音，答道：“像是到了一个仙境。先是丹炉里，新出炉了长生不老的丹药；接着是几案上，摆着今秋科考的卷子；再是壁上刻着一套剑法，叫什么打遍天下无敌手。”
楚灵均笑道：“好敷衍的名字。你都未取？”
楚凌捷点了点头，眸中闪过羞惭之色，道：“有动过那么一点心。尤其是最后，若是学了那套剑法，就不会败在你剑下了。”
楚灵均望着掌中的两滴凝水，道：“我原以为我在幻影真身镜上显现之身，意为我不受外物所缚。由其后的三关来看，嘿，真叫做自视过高。若是心无挂碍，又哪来的一身一躯？架子后所见的三道阻碍便是因在意己身而生欲念，由欲念而成困己之幻境。”
楚凌捷道：“可我明明已过了这些阻碍，为何到了那花雪城中，还是要与你比剑，非胜你不可？”
楚灵均将凝聚了楚凌捷身影的凝水交还他手中，道：“你签这个卖身契的时候，是否也点了自己的血？卖身契既然交还我们，那这凝水画形上的血点呢？是不是也该回到我们身上？”
楚凌捷捋起袖子，道：“没有。”
楚灵均点头道：“因为我们此刻有的不是身体。”
楚凌捷摸着自己手臂，惊道：“不是身体，是什么？”
楚灵均道：“魂。”
楚凌捷惊呼一声，几乎岔了声音，道：“你胡说什么？你说我们已经死了？”
楚灵均点点头，又缓缓摇头，道：“你我的身躯现在应该还在签卖身契的地方。”
楚凌捷急道：“要真像你说的这样，他们既有意坑害我们，为什么不毁了我们的身体？”
楚灵均道：“你刚才不是摸过手臂了吗？若是身体已经消亡，我们身上一点热气都不会有。”
楚凌捷细细感知手臂上的温度，虽不如常人的肌肤，却也有微微的温暖气息，忽然气道：“你不是修仙门门下？”话出口，立刻后悔，抿住唇，脸上憋出微红之色。
楚灵均微微一笑，道：“我是学过术法，一来我失了灵府，二来那花雪城中困住你我的梦境不是欲念所成，而是魂念所成。哪怕我出了那个天字一号楼，我的感觉也系于自己的魂念，对于外在的一切，都感觉迟钝，包括自己的魂体。”
楚凌捷将自动斜翻的白眼扯了回来，憋出堂而皇之的三个字：“听、不、懂。”
楚灵均道：“欲念就是身体对于外界的欲望，而魂念则是灵魂的渴望。你在欲境中想要打败我，或是为名，或是为利。。。。。。啊，你先别气，我说别人，你的话，就是单纯为了面子吧。。。。。。哎，说了别生气，听我说完嘛。而在花雪城天字一号楼的房间里，你之所以身陷魂境，是你想要堂堂正正地打败我，你后来能够脱困，也正是因为你宁愿输得坦坦荡荡，也不要赢得稀里糊涂。这虽也不能不说是一种欲望和执念，可其中蕴藏的力量与那等浅薄的欲念，自是不可相提并论。”
楚凌捷不屑道：“懂了。和救二叔有什么关系？”
楚灵均一拍脑门，道：“你就不能举一反三吗？你知道为什么你比剑总是赢不了我吗？”见楚凌捷握剑的手一凝，楚灵均忙双手抬起，作投降状，赔笑道，“忠言逆耳嘛。”立刻举起自己的凝水，又望向楚凌捷的手道，“盯着他看。”
楚凌捷果然将死死盯着楚灵均的眼睛，转向了自己掌中的凝珠。
凝珠泛出淡淡一点水光，转眼似招引广阔的水色，飘洒而来。楚凌捷只微微一出神，便觉自己像是化成了一缕清风，游向山光水色里。方才还在眼前的凝珠中的画形，忽然变得如自己一般大小，自己撞向它时，似是与它已合二为一。楚凌捷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衫，果见比之前在花雪城中时，色彩轮廓都鲜艳了几分。可若是与他平日里对这件爱衣的印象比，还是浅淡了一些。倒是自觉多了几分飘渺欲仙的神采，不禁眉梢一挑，很是自得。
楚灵均在旁瞧见，微微一笑。
两人脚下携风带雾，在涛浪翻涌的江面上行得飞快。楚灵均看准了江边的一人一摊，向楚凌捷看了看，脚下凌空一点，已扭转了方向。
楚凌捷正是大有凭风御江，英姿勃发之感，忽被楚灵均搅扰了陶醉之心，不禁烦躁地跺了跺脚，谁知这清风像是有气性，在他跺脚的地方猛地往下一坠。楚凌捷一脚踩空，吓了一大跳，要想再跺它两脚解气，终是闭了闭眼睛，忍住气，心头却斥骂道：“贼秃风，敢吓你少爷！”
不曾想，这风不止有气性，更像是能解心语。楚凌捷刚觉得有点痛快，欲要转向楚灵均的方向，脚底下的风趁他拐弯，却是猛地一撤。楚凌捷斜着身子，脚下又失了立足点，整个人立刻向着百尺高的江面坠落。他运气凝力，想要腾身而起，奈何劲风似绳索，竟是扯住他坠落的身躯，一下再下。楚凌捷咬紧了牙关，直到翻天而起的江涛已泼到他脸上来，才大斥一声：“楚灵均！”
“哎。”楚灵均淡淡答应一声，竟是头也不回，径自上了岸。
楚凌捷此时坠落深渊，遥遥望着岸上又高又小的楚灵均，好似望着画里遥远的人物，不禁恨声道：“好你个楚灵均！等少爷出来，看我怎么收拾你！你给我。。。。。。”浪涛翻过，楚凌捷嘴里已被灌了满满的水。
摊位前坐着一个人，长发披肩，须发皆白，身上也是素白，竟是身着丧服。他的脸上却是挂着安宁的笑容。摊位上摆着的东西更是古怪，竟是各种秋天的落叶。
楚灵均脸上也带着微笑，他在摊位前蹲了下来，不紧不慢地凑到树叶跟前，时而盯着看，时而拿鼻子嗅，更有时，拣起一枚叶子，映在天空的淡白色里细瞧。
摊主笑道：“这位小兄弟，那是你的兄弟吗？他好像快掉进江里淹死了。”
楚灵均不痛不痒地“哦”了一声，道：“那就是还没死。”
摊主捋了捋胡须，眸光微微波动，笑道：“小兄弟，贵姓？”
楚灵均道：“楚楚可怜的楚。”
摊主道：“哦。”
楚灵均笑道：“老伯伯，你年纪都这么大了，难道还不懂礼尚往来的道理？你也该让我知道你姓什么啊。”
摊主又道：“哦。”
楚灵均微微一笑，道：“老伯伯，你敢不敢和我打个赌？”
摊主的眸光在楚灵均脸上定了定，道：“哦。”
这时候，只听“噗通”一声，如同汹涌的涛浪声中的小小一个点缀，楚凌捷的叫骂声被风涛淹过，继而又起，接着又淹没。
楚灵均道：“如果我猜对了，请老伯伯救救那位落水的兄弟。”
摊主笑道：“你这位兄弟倒是很经淹，你也是很经得住他骂啊。”
楚灵均笑道：“多谢老伯伯夸奖。”
摊主道：“如果你猜错了呢？”
楚灵均眉梢轻扬，双手抱颈，笑道：“老伯伯身上的衣服都穿旧了，想来也在这江边给不少人送过葬了吧？不会偏偏嫌弃我一个吧？”
摊主眼角的皱纹里都有了笑意，点头，道：“成交。”
楚灵均凝视着摊主的眼睛，道：“你姓段。”
摊主脸色微微一变，眸中露出苍冷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