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灵均点了点头,道:“我会先沿着院子四周障屏咒围护的地方布下火焱咒。此咒咒意乃极燃,有障屏咒的围困,它们必然逃不出去。可如此死法,它们又本是邪异之物,定然会化为怨魂,到时候,更会为祸人间。我们躲在尸身之中,与它们的化身之器同归于尽,便也等于是将生命献祭给它们,它们便不能够化为怨魂。”
楚仪廉郑重点头,忽觉背上被轻轻一推,几句话似风声飘摇入耳:“二叔,以后莫要再赌。好好照顾二嫂和闻烟。楚家也得靠你照应。”竟是从院子里跌了出来。再要入院,却是屡屡撞上看不见的一堵墙。
楚灵均见楚仪廉哭倒在地,又见楚府别的人都被他喊得跑了出来,眸中闪过不舍之色,抬头望向黑漆漆,已势如乱流的云层,笑道:“果然聪明,都听懂了啊。唉,杀你们,我一个都绰绰有余。”
说着,便依之前所说之法,拼尽全力,灌于轻愁,挥出十数道借火焱诀凝成的火灵之气。灵府中的灵气散乱激荡,拍出的气息碍于障屏,不能逸散,四下里来回,楚灵均不住受到反冲,更是差点支撑不住。他连连倒退几步,才回头向楚仪廉,木蹇兰,闻烟等人望了几眼,凝住一口气,返身奔向楚仪征的尸身。
不过几步路,却是艰难如脚挂千山,腰悬四海,纵然父亲与他一向情感淡漠,连父亲这两个字,他都鲜少叫出口,可是,要他这般亵渎生身之父的躯体,他只恨轻愁在手,却不能向自己脖上一抹。
正是生不如死之时,遥遥忽听得“叮呤叮铃”一串轻灵的声响,楚灵均不禁眸现粲光,止步道:“他来了!”旋即,心头又覆上阴云,愁眉蹙起,暗道:“他来了。”
火灵之气向上直冲,楚灵均头顶之上的黑云,转瞬已烧成了团团火云。它们紧紧牵连在一起,本是大增声势,此时却成了互相的点火折子,你燃烧我,我照亮你,看得楚灵均喜上眉梢,摇晃着脑袋,自称自赞道:“妙啊!妙也!妙哉!”
虫蝶的尸体,“啪嗒啪嗒”,个个带着一缕漂亮的火流,不停掉落下来。楚灵均方才已倾尽全力,若不是感觉到那人的到来,精神一振,更是不想在他面前丢脸,才勉强提着一口气,早任凭体内灵气窜流溃散,死活先瘫倒在地,好好歇上一口气。楚灵均此时连占个咒诀都无力,勉强地东挪西撤,奈何掉落的火尸越来越多,他越是要强装无碍,恨不得蹦跳几下,越是体力不支,很快便显出狼狈之态。
楚灵均努力克制,脸上却还是烧红起来。楚灵均悄悄望向这漫天遍地的火光,暗暗放心:“我现在就是脸红成酱猪头,也没什么稀奇。”转念又提心吊胆,喃喃道,“他怎么还不到?不会只是路过吧?别,千万别啊。”
像是嫌他还不够倒霉,火丛中忽然飞出几只没被烧着的冥蛊蝶,一脱出火势围困,就疾风似的向他俯冲下来。
楚灵均好不容易挥动软绵绵的双腿,躲进了一个假山山洞,又扯起洞口的藤蔓,牢牢将洞口堵严实了。一顿折腾,更觉疲乏已极。楚灵均靠住旁边一块山石,手肘斜斜一支,撑起自己耷拉下去的头,从石缝里向外张望,眼巴巴等着。
正是望眼欲穿,忽听惊天劈地的一声雷响,楚灵均吓得浑身一颤,眨眼之间,眼前竟似飞下一道急瀑。凑近石缝,向外张望,更觉水声震地,水势滔天。眼前所见,竟是层层繁密的暴雨。水气弥漫之中,隐隐可见黑色,楚灵均嫌弃地“咦”了一声,眸中却露出喜色,道:“收个残局而已,至于闹这么大动静吗?”话音未落,便有一点黑色,遮住了石缝,却是一只冥蛊蝶的尸体。
楚灵均“哎呀”叫了一声,这冥蛊蝶像是要报复他,偏偏将石缝挡得纹丝不透,楚灵均心道:“难道是他不愿意和我面对面?嘁,要说记仇,要说觉得丢脸。。。。。。”楚灵均向旁边无辜的石头踢了一脚,道,“不想见他的,也该是我啊。”
反应过来,又是“哎呦”一声,忙吃痛地抱住了自己的脚。忽的“嗯”了一声,再摸了摸鞋子边缘,奇怪道:“刚走进来的时候,地上不是湿的啊。”
不用他多想,汩汩的水声已将答案涌到了他面前。不知道是哪里的石缝通了敌,外面的水流竟都渗透到了石洞中,更糟糕的是,不等楚灵均拔腿,已没到了他的膝盖处。
楚灵均骂道:“好小子,我还当你是来救我的。”边艰难地拖着两条泥木似的腿,往前涉水,边骂道:“落井下石,乘人之危,口蜜腹剑。。。。。。我呸!口毒腹剑!真,真。。。。。。”楚灵均前一脚,后一脚,挪步到洞门口的时候,洞中的水已淹到了他的下巴。楚灵均昂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手撑住石壁,一手向着堵着洞门的藤蔓用力一推,接着骂道:“真是个小王八蛋!”他累得都能倒地瘫成泥了,这最后的用力一推,更是憋出了心头的怒火,脱口这声大骂,甚觉解气。
楚灵均踏出洞口的脚忽然僵住了,脸色一变,道:“衣,衣寒雪。”
洞口外站着一人,白衣含雪,银发飘风,除了粉唇泽光,眸似黑晶,从头到脚,无一处不洁白。其人淡若秋水,静凝其神,站在淡淡月辉里,更似不沾半点纤尘。
楚灵均嘴角的肌肉跳了跳,刚想着该怎么辩解,忽听一旁有人叫道:“神仙下凡了!”接着,便见楚家众人,都向着衣寒雪跪拜不迭。
楚灵均无奈道:“什么神仙?我刚刚也御灵剑占咒诀,放了漫天遍地的一把火,烧死了那么多恶虫坏蝶!你们怎么不称我是神仙?”
一个叫做文隽的小厮道:“大公子不是逃到山石洞里去了吗?要不是因为这位神仙从天而降,可早没命了。”
侍书也附和道:“大公子怕是躲在洞里,所以没瞧见。”
楚灵均气得张大了嘴,见众人或是点头,或是默认,真是欲辩无语。向气定神闲的衣寒雪看了一眼,心道:“你倒是受得住,脸不红心不跳。”转眸望向楚仪廉,听他也道:“均儿,这位神仙可是咱们大家伙的救命恩人,你可不能不敬。”说着,也恭恭敬敬跪了下来,还向楚灵均连连使眼色。
楚灵均咬了咬牙,拍了拍自己湿漉漉的膝盖,道:“要不是他把我打得半死,我用得着他救?”趁着弯腰,悄悄转目,不禁在心里“咦”了一声。原以为必是遍地的火炸虫尸,焰烤蝶翅,在水里胡乱又邋遢地沉浮。谁知,整个院子里干干净净,唯有淡淡月华,披木挂石。山石上,翠叶间,都带着滋润水意,更显得明寂和苍翠。空气里,隐隐渗透出花朵的甜香。
楚灵均又在心里“哦豁”了一声,眸光从衣寒雪身上一掠而过。
衣寒雪转身面向众人,双手轻轻向上一摆,袖中流出一串悦耳清音,便有一缕清风,随之飘向众人。众人皆觉膝盖之下,忽然像是垫入了一层软云,跟着,轻轻将他们向上一推,不由自主地便站了起来。
衣寒雪道:“我是玉浠山门下大弟子,衣白,表字寒雪。”
楚灵均在心里嘀咕道:“每次都是这句。连个正经的门派名都没有,还敢自报家门。还大弟子,你师父门下不就只有你一个弟子?”
楚灵均见衣寒雪脸上淡淡带着寒意,又是一副生人勿近熟人不熟的模样,众人更是抬头看他都不敢,心头不禁来气,嘴唇微微一撇,道:“寒雪公子,罚使大人,你们玉浠山,好像也没有二弟子吧?”
衣寒雪淡淡“哦”了一声,道:“你想当我师弟?”
楚灵均刚被逐出师门,听他语声闲淡,不知是不是在讥刺自己,又是自己挑的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未免更显得愚蠢,扭过头,只当没听见。
楚灵均望向楚仪廉道:“二叔,咱们先将父亲和继母葬了吧。”
楚灵均抬着放尸身的木板,从衣寒雪身旁走过时,忽听他轻声道:“他们的魂气已安然尽化。”
楚灵均微微怔了怔,暗惊道:“他竟替我暗察他们的魂气!”忽听曲调悠悠,悲哀之中隐生疏淡之意,楚灵均既不禁觉得安慰又不禁暗自惊奇道,“他竟以法环之音替他们送魂!”
身为仙门中人,若是亲人逝去,不论是察知魂气,还是销尽残魂之气,若不是自己能力实在不济,感知不到魂魄,或是驱散不了怨魂,绝不会假手他人。更何况送魂之仪,一来不需灵力,唯须虔诚清净之心,二来世人将其看得如送丧之礼一般,非亲人不能为之,故而更不会让外人行此一事。
“他竟问都不问我,就。。。。。。”
楚灵均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这也不像是衣寒雪的作风。懵懵地应了一声,不知不觉,已走到了大门口。
身后似有微微的脚步声,似有若无的兰花香,润泽似带清凉水意,竟似在跟随自己。楚灵均悄悄撇嘴,忍不住在心里嘀咕:“一个大男人,熏什么香?”不自觉嗅了嗅,“哼”了一声,暗道:“好闻有什么用。”
离门口还有两步之遥时,忽见门两旁,右边两个,左边一个,噌的一下,窜出三个头来。楚灵均抬着木板,转出大门,趁着姚驰骥和姚骋骐向他身后张望时,忽左忽右,在他们头上“咚、咚、咚”连着各拍了一下。
姚骋骐挡住自己的头,向他瞪了一眼,却是咬住了嘴唇,不说话。
楚灵均回头一瞧,见衣寒雪已快到门口。又见姚驰骥,姚骋骐,秦质昭仍旧穿着那身残破的门服,知道这是门规,他们轻易不敢触犯。楚灵均轻轻叹息一声,手向下松了松,在前抬木板的楚仪廉立刻发现,转过头来。
楚灵均道:“二叔。”说着,向他做了几个动作。
楚灵均小时候在家时,他二人最是好搭档。一个要偷跑出去赌,一个爱出门看热闹买吃的,楚仪廉向着楚灵均一使眼色,一做动作,楚灵均便知道,又该黏着楚仪廉要抱抱,表演苦求他出门的戏码了。自小培养的默契,流年飞度,仍旧刻在骨子里。
楚仪廉点了点头,便向楚府门口走。走到门边,正好见姚驰骥三人退开一边,将衣寒雪让了出来。
楚仪廉忙也退开一边,向楚灵均的方向望了望,拱手道:“劳驾。”
衣寒雪早瞧见楚灵均的动作,向楚仪廉点了点头,径自走到楚仪廉原来的位置,抬起了木板。
楚灵均愣了愣,跟着抬起木板,半晌方道:“怎么好意思劳驾寒雪公子?”
衣寒雪淡淡道:“路过,顺手。”
楚灵均默默地走着,渐渐开始好奇,也不知道是自己在配合衣寒雪的步子,还是他在配合着自己。两个人倒像是一头两头四脚的怪物。
正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姚骋骐刻意压低,却难掩亢奋的声音忽然传入耳中。
“你瞧见没有?那些蝴蝶的翅膀就像是刀片!不,刀片哪能比?它们的翅膀划过山石的时候,竟是随便一碰,就硬生生削掉一大块!”
姚驰骥也悄声道:“那时候的蝴蝶,绵绵密密,几乎像密不透风的墙。我都怕楚前辈。。。。。。唉,真是凶险!”
楚灵均心头一惊,暗觉奇怪,回想起当时,似乎并没有什么恐怖的感觉啊。难道衣寒雪在假山外下了障屏咒?哼,莫不是施展了什么秘技,怕我偷师不成?
身后的议论声不断,楚灵均不禁向衣白雪挺直的背影望去,暗道:“不是吧?我有这么狼狈?”
姚骋骐又道:“衣前辈腕上的银环不过轻轻几响,便雨落似潮涨,雷击如地坼。那些蝶啊虫的,瞬间都被撕得粉碎!”
楚灵均唇里发出“嘶嘶”几声,低声道:“这么凶残?”
楚灵均望向衣寒雪的手腕,衣袖深掩,就连碰撞之声都听不见,心中暗呼可惜。忽见他的一双手,清白如无瑕玉,靠后的两个大拇指,因为用力,现出淡淡血色,如同贴了两片粉红的花瓣。
见衣寒雪不声不响地只顾托着木板走,仿佛耕地的老黄牛似的,刚要开口问他有事无事,不必为自己家的事耽搁,忽听衣寒雪道:“到了。”
楚灵均跟着将木板放下地,游目四顾,只见芳草萋萋,围着一个个墓碑,奇道:“你怎么知道我家的祖坟在这里?”
衣寒雪不说话,却是向怀中一摸,楚灵均不禁瞪大了眼睛。在衣寒雪手中躺着的,是一只紧闭双眼的鹦鹉,七彩辉煌,脖子里还系着从自己袖子上抓去的那根绸丝。
楚灵均忙扑上前,一双手战战兢兢,绕在它身体周围,却不敢触碰,口中低呼道:“锦绣!我的锦绣!”心头酸痛一阵,终于双手捧握住锦绣的身体,忽然“咦”了一声,不觉向衣寒雪望去,心中奇道:“这暖热之气,难道会是从这个冰柱身上来的?”再贴着手心一摸,感觉到源源热气由锦绣体内传来,不禁气得指着锦绣,骂道:“好你个死小鸟!你想吓死我啊!”
说话间,已将锦绣夺抱过来,贴着自己的心口,用手指轻轻敲它的头,却不见它如寻常一样拿嘴啄回来,不禁慌了。
衣寒雪握住楚灵均乱晃锦绣的手,道:“它一路求救,飞了许久,实在太累,却又支撑着不肯休息。我给它下了昏眠咒,明早定然会醒。”
“好冰冷的手。”手腕上传来的寒意,差点让楚灵均打了一个喷嚏,却又不知为何,他虽是浑身微颤,心中却觉得很安稳。
腰上忽然也传来丝丝凉意。楚灵均瞧了瞧衣寒雪的另一只手,猛地回头,却见一只血肉干瘪,五指箕张的手,贴在自己腰上。
楚灵均想要闪身躲开,安和的手,却随着他身体的晃动,立刻贴紧,瞬间已紧紧扣在他肉里,只一抓,楚灵均身上就多了五个血洞。
只听“叮叮”几响,四道银光已自衣寒雪袖中飞出,绕到楚灵均身后,将他整个人环护成一团。
秦质昭小声道:“衣仙长生气了吗?”
姚骋骐也奇道:“小小一个魂尸,竟要他四环齐出?”
姚驰骥道:“不是需要,是不屑以术法对付这种末等邪物!随口一个咒诀就能解决,有什么过瘾的?”
姚骋骐道:“衣仙长不像是这般好勇斗狠之人。”
秦质昭悄声道:“难道。。。。。。真的生气了?”
忽听“咔嘣”一声脆响,姚骋骐心头冲起爽快之气,秦质昭却微微垂头。安和身上硬生生被银光撞下来的一只手掌,旋即碎成粉末,姚驰骐望着安和身上华丽粲然,却沾了血污的衣裳,叹息一声,道:“生前荣华,奈何死后尸骨难保。”
安和的另一只血手像是受了刺激,再次抓向楚灵均腰部的伤口处时,越发显现出凶狠之态。
银光又出,也似比先前越发耀目凌厉。
忽听伴随着呻吟的一声大叫:“等等!”
银光骤歇,转眼隐入衣寒雪袖中,衣寒雪的人,也已挡在了楚灵均身前。衣寒雪冷冷地道:“这点皮肉之伤,都要呼痛不迭。”
楚灵均抬起臀部,要让他看腰上的伤,却是扭得伤处一阵疼,不禁“哎呦”叫了一声。
衣寒雪道:“怕疼就躲远点。”
楚灵均顾不上这些话,只问他:“你不是说他们的魂已得安宁?难道是没有散尽,又附在了尸身上?”
衣寒雪瞧了楚灵均一眼,道:“身死之后,魂即离身。纵是愤恨实深,或是情念难舍,因而化为怨魂或是情魂,若是要依附人身,化而为鬼,也只可选择他人的躯壳。”
楚灵均道:“这种常识,我自然知晓。那你倒是说说,这魂尸又是怎么回事?”
衣寒雪道:“只有一种可能。突然死亡,乍别躯壳,若是灵魂深有不舍,纵是被尸身驱离,还是可能会留下一丝残魂。这种残魂意识模糊,只知为自己的身死复仇。”
楚灵均道:“这就对了。可是,她为什么此时忽然苏醒?难道是这片坟地,藏着催醒尸中残魂的东西?”
这时候,安和又已向楚灵均的方向攻了过来。她此时神志不清,却还是知道用剑刺死自己的是楚灵均,感觉到衣寒雪身上的清寒之气,知道是方才截断自己手掌那人,却也知道畏惧,便只是瞪着两个血红色的眼,吐长了舌头,向楚灵均做撕咬状。
楚灵均微微踮起脚尖,附耳低语道:“先困住她,找到那个东西再说。”
衣寒雪点头道:“好。”话刚出口,口占风离诀,袖中风环微微有声,便有两道寒风,迫向安和。两道风相离相合,在安和周身绕成一个风圈,她越是触撞推划,想要挣脱出来,那风圈就越是将她紧紧束住。
楚灵均看得不忍,道:“别太拘束她。”
衣寒雪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