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一整夜,到了第二日清晨,雨渐渐小了些,听见道姑素来说,山腰有一处暴发了山洪,常将军就这样下山,只怕行不通。真是下雨天留客,常云昇还说吃过早饭就走,听素来如此说,他倒是犯了难。
端姨娘说道:“就不急着走了吧。等雨停了,明日或后日再走,也可以与墨渊一起。”莲生也赶紧附和着,说这山里处处好,再来一趟也不容易,更何况山洪挡路,想走也是走不了的。计划赶不上变化,常云昇也只得如此。
端姨娘日常的事务,还是和在月府时差不多,看医书,配方子,她的房间里,有不少月秋秋的东西,一走进去,我都不由得恍惚了。
我忽然想起,月秋秋生前,是喜欢常云昇的,莫非是秋秋舍不得常云昇走,所以才有了这一场大雨?
素来和素往有雨天里,喜欢待在房间里,她们还会做一些针线活儿,说是到了赶集的时候,可以下山换些日用的物资。
闲谈中,才得知素来和素往也是有故事的,素来当年为了逃婚,以死相抗,跳入江中,却顺流而下,被下山的一个道姑所救。
那个道姑后来得病死了,素来却在道观里待了下来,不觉已有十几载了。素往则是家贫,吃不起饭了,被家人遗弃,送入道观。
素来,素往两位道姑做着针线活儿,常云昇见雨几乎停了,便自告奋勇,在屋檐下劈起柴来。
莲生便在他耳边聒噪着,说起了最近的事,莲生是个大嘴巴,说到了常云山为了月晓娟要死要活的,但是被我治住了。常云昇便含着微笑,转过头来看我。我正在思考着一些事情,他猛地看向我,倒是把我吓了一跳。
常云昇欣赏地笑道:“云山最是不服管教的,爹娘死后,也不和在被我骂过打过多少次,皮都扒了好几层,如今终于是长大了。”
莲生又提议道:“将军,二公子和晓娟小姐是真心相爱的,我想不通,他们怎么就不能在一起。二夫人和二老爷也太固执了,你不知道,这些日子,晓娟小姐都快被逼死了。将军您是皇帝跟前的红人,不如求圣上赐婚啊。只要圣上一句话,谁敢不听呢?”
莲生的话,倒是很有道理。但是动不动搬出皇帝来,也太脸大了,这样的人情,欠了更是难以相报。我在一旁说道:“缘分这个东西,是错不了的,有缘便不会分开,无缘早晚得分,并非人力可为。”
莲生不依,说道:“既然喜欢,就要争取啊,如果不喜欢,就即刻说清楚了。这有什么难的。我已确定,他们之间是互相喜欢的,至于别的事,当然不重要的了。”
我笑了笑,还是挺有道理的。这时常云昇又看向了我,我不由得脸一红,好像被他看中了心思。莲生却偏偏还来凑热闹,说道:“将军,您一定会娶咱们小姐吧。”
常云昇乍然遇到这么直接的问题,他一下子迟疑了,然后说道:“一定。”我感觉到,他说出这两个字时,其实有一些吃力。我的心,忽然被提起,又安全着陆,但还是有些失落。
常云昇看向我,问道:“墨渊,你头上的白玉簪子,怎么不见了呢?”
他这一问,我才反应过来,那白玉簪子,前些日子被我收了起来。因我每每一看见,便会想起常云昇,还有那一只玉佩,我都一并收了起来。谁叫他当初以玉簪为誓,却迟迟不见娶我的动静呢。
常云昇神色失落,他大约也察觉到了什么。忽然他皱起了眉头,捂着胸口呻唤起来,他的脸色也变得煞白,头上沁出了黄豆粒大的汗珠。莲生连忙搀扶着他,大叫道:“将军,你别吓我啊,你怎么了嘛!”
莲生花容失色,在后院的素来和素往,还有正在研究药方的端姨娘都赶了过来,众人将常云昇抬进了房里,端姨娘拿起一把剪子,剪开了常云昇的衣衫,只见他的左胸,赫然一片红肿,有的地方已经发黑了,显然是有中毒的迹象。
我们皆倒吸了一口冷气,素来和素往被端姨娘安排去烧热水,莲生一口一个失声尖叫,我示意她闭嘴,她艰难地张开嘴,终于不再喊了。
眼见着常云昇已陷入昏迷,我和端姨娘查看着他的伤势,端姨娘说,看来这伤口是处理过的,但这毒性未全除,加上天气突变,常云昇又心情波动,热血一激,就又复发了。这也好,若不是这样,慢慢地看似好了,但毒性只会更深入身体里,只恐性命不虞。
我听得心惊胆战,常云昇虽在昏迷状态,却依然咬紧了牙,端姨娘看向我,说道:“墨渊,你该知道,现在这种状况,应该怎么做吗?”
我喘着气,迟疑地回道:“用去毒的草药,敷于伤口处,应是可以的。”
端姨娘又说道:“真的是这样吗?那他的毒,为何未去净?墨渊,你不应该想不到的。”
我的心中一阵慌乱,我望着床上常云昇惨白的脸,吸了一口气,说道:“用尖刃剜去腐肉,将丸药置于其间,再以药草敷之。”我实在说不下去了。
端姨娘说道:“是我来做,还是你来做呢?”
我望着端姨娘,她的目光柔和而坚定,我从腰上,取下一把小刀来,这把刀,还是月行山给我的,锋利异常,我总喜欢带着,想不到如今却派上了用场。莲生被吓到了,脸色都白了,她哭道:“不要啊,端姨,一定还有别的法子,是不是?”
我对莲生说道:“不许哭,要哭就出去!”莲生一下子就停止了哭泣,静静地看着我,然后说道:“小姐,我需要做什么呢?”
端姨娘对莲生说道:“跟我去取一些纱布过来,再去打热水。”
她们都走了,我将刀抽了出来,走到柴房里,放在火上炙烤了好一阵,我的手微微颤抖着。这一刻,我有些后悔了,我怕我承受不来。但是走出门时,我快速地向前走去。
常云昇躺在那里,脱了上衣,他的身上,有着一道道让人触目惊心的伤疤,新的旧的。我强忍着泪意,否则就看不清了。
当我把尖刀,插进他的肉里的时候,我甚至听到了“滋滋”的响声,我险些叫出声来。我咬着牙,用刀一点点地,将烂掉的剔除掉,常云昇此时痛得有几分清醒了,脸上是密密的汗珠,紧紧咬着牙。
我一刀一刀地,剜掉了他左胸的腐肉,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生怕手一偏,便要了他的命。他艰难地睁开眼来,冲我微微地笑着,好像要说什么。
血不时地流出来,染红了刀子和我的双手,也染红了我的衣裳。我用纱布围在他左胸四周,很快也染得绯红。
终于,将腐肉剔除得差不多了,我才敢流下眼泪来。他的唇色都乌紫的了,我实在是难过,俯下身去,轻轻吻了他的唇,冰凉得像冰雪似的。我一边吻着,一边就落下眼泪来。常云昇的眼角,也流下了眼泪。
我马上用了止血的药粉,又将镇痛消毒的药丸放在他的伤口里,端姨娘她们已经准备好了生肌的草药泥,我仔细地为他敷上,敷了一层又一层。端姨娘说道:“够了,够了啊。不必抹太多的。”
统共也没有用太长的时间,我却觉得,好像一生一世那么长。他沉沉地睡过去了,我一下子瘫坐在地上,莲生则忙着将那些带血的纱布拿去清洗,又叫我将外衣脱了,也好清洗。
我没有多余的衣衫,只得穿起了端姨娘的衣物,莲生去洗衣服,我便亲自去熬粥,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像是丢了魂似的,我都不敢,再去摸那把刀子。
到了下午,常云昇终于醒过来了,脸上也有了血色,他有些不好意思。端姨娘责怪他没有说实情,差点酿成大祸。莲生说道:“将军,这下你怎么也得住个三五日吧。”
常云昇说道:“也没那么严重,以往在战场上的时候,就是身上有好几个窟窿,也必须得撑着一口气,这点伤,着实不厉害。”
这人也真是嘴硬,那种剜肉的痛,必然是痛到极致了的,他现在却好像啥事也没有似的。莲生端了粥过来,我说道:“既然将军并无大碍,就自己喝粥吧。”
莲生却不依,必要亲自喂常云昇,还责备起我来,说道:“小姐啊,你真糊涂,将军是怕你担心呢,将军流了那么多血,需得几只老母鸡,才能补得起来。端姨,那几只鸡,如果杀一只,应该没问题吧?”
端姨娘说道:“当然,我这里也还有老参呢。”
但是谁来杀鸡,是个难题啊,她们都没有杀过鸡的。常云昇说不必了,有鸡蛋吃就好了。这怎么行呢?我和莲生出了门,便直奔那一群鸡而去,围追堵截了半日,终于逮了一只笨拙的老母鸡。我们费尽周折,还是不敢下手,很快我们便有了法子,拿酒将老母鸡灌醉了,那老母鸡果然便栽倒在台阶下。
最后还是素来收拾了那只鸡,炖了一锅汤,给常云昇养身体,也给大家改善一下生活。常云昇喝了鸡汤,果然脸色好多了。其余人只略尝了尝鸡汤,便不肯再喝。就连一向嘴馋的莲生,也是如此。
到了夜里,我将药草泥端了过来,常云昇已能坐起来了,我说道:“将军自己敷一下药吧。”说罢,我转身就走。刚走到门口,常云昇却叫了起来,原来他笨手笨脚的,碰到了自己的伤口,我连忙回去,叫他住手,说道:“还是我来吧。”他便笑了起来。
他敞开了衣衫,凝望着我,我倒不好意思看了。我迟疑了一下,用手挑起药泥,放在他的伤口上,目不斜视地抹起来了。常云昇也就看着我,我们一时都不说话。
正在这时,莲生冲了进来,说道:“小姐,锅里还有鸡腿呢,端姨说了,将军喝汤便可以啊,你快来吃鸡腿啊。”
我笑道:“你去吃吧,也叫她们吃。”莲生却摇头道:“我等你吧,要不显得我多馋似的,你给将军上了药,咱们便去吃鸡。”
常云昇笑得眼睛都弯了,说道:“你们去吧。端姨养的鸡,平时可是吃的药草,又满山跑,连皇宫里也未必有这样的好东西。”
莲生便欢天喜地地拉走了我,在她眼里,有好东西吃,这可是天下一等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