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灯火通明的沈宅忙碌起来,一宿未眠的沈柔止被人簇拥着穿衣梳妆。李元恒担心沈宅下人太少,昏礼这日忙不过来,便派了荷花并几个婢女过来帮忙。荷花许久不见三人,自是欢喜的很,一群人叽叽喳喳,一会儿说嫁衣华丽衬托的小姐人比花娇,一会儿又道钗头凤冠精致繁复愈显得小姐华贵非常,厢房中红浪翻天,喜气洋洋。
从天黑到天亮,沈柔止被人从头到脚细细装扮后,被安置在铺了满床喜被的床上。她双手交叠于膝上,看着这满屋的红,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既有身份转变带来的虚无缥缈之感,又有知晓郎君是熟识之人带来的踏实。两种感觉互相撕扯,反倒让她忘了紧张。
荷花和兰芝带着婢女们去忙,一时之间只有她与小环在房中,平日最为话多的小环看着自家小姐美若天仙的模样也安静了下来,房里房外两种天地。听着院中嘈杂的人声,沈柔止心中渐渐安定下来。
小院中已被嫁妆占满,兰芝与荷花正对着嫁妆单子一一检视,以防有所疏漏。沈毅在宅门处迎接同僚好友,沈母钱氏也在正堂招待来客,正是各有各的忙处,各有各的职责。
李元恒也早就起身,穿上婚服,头发以金冠束起,整个人显得丰神俊朗,俊俏非凡。简单用些早膳之后,李元恒带着众人去往家庙祭礼,一套繁杂的仪式过去,已是大半日,再回府带上迎亲队伍前往沈宅。
然后又经喜娘催妆、新娘哭嫁、兄长送嫁等方将沈柔止送到轿上。喜炮炸响、茶米撒顶,一声“起轿”叫的男方亲眷眉开眼笑,叫的女方家属尽是不舍。蜿蜒的迎亲队伍迤逦而去,门前鲜红炮衣满地,热闹之外尽显落寞,直叫人感叹“惆怅梧桐非旧影,不悲鸿鴈暂随阳”。
队伍来到靖安侯府,又是一阵鼓炮齐鸣。恰是夕阳西下,橘红的晚光透过喜扇照在沈柔止脸上,映的人柔似暖玉,娇靥如花。出轿小娘迎新娘出轿,跨马鞍、步红毡后,由喜娘扶至喜堂右侧,左侧则是新郎。宾客在两人身后观礼,只听得赞礼者喊道:“香烟缥缈,灯烛辉煌,新郎新娘齐登花堂。”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两人听着赞礼者高唱,跪拜天地,父母。对拜之时,李元恒看着半掩面的沈柔止,只觉天地之间只余两人,心中满是欢喜。沈柔止看着面前郎君一身大红的喜服衬得人面如冠玉,噙着笑意的双眼让她也不自觉扬起了唇角。
新婚夫妻被送入婚房,婚房内喜娘将以红绳系于一处一分为二的卺上,倒上喜酒,递给两人。两人一人各持一半,缓缓饮毕,卺合二为一,意为夫妻二人自此一体同心,同甘共苦。
合卺礼之后,喜娘又将喜剪奉上。两人各剪一缕发,以红绳系之,放入锦盒,意为二人从此之后彼此牵绊,相扶到老。
合卺结发之礼毕,喜娘再唱几句贺词便带着众人离开。新郎李元恒还需去外院招待宾客,只好趁着房中无外人在,交代小环为沈柔止换衣拆发,又与沈柔止亲热了一番,便急匆匆离去了。
一日下来,沈柔止虽只是听人摆布,却也累的腰酸背疼。尤其是那凤冠,乃是赤金打造,足足有两三斤重,再加上其他头面,整个脑袋光是发饰就有四五斤重,这一日她要保持头正身直,容不得她偷一丝懒。此时松懈下来,只觉头重脚轻,再承受不住了。
小环扶沈柔止到妆奁前坐下,将头面一一拆下,再绾上一轻省的发髻。只是这嫁衣还拖不得,便只好将外裳脱下,却也让她轻松不少。
前面宾主觥筹交错,甚是热闹。身兼数职的靖安侯李元恒的酒宴可不容易吃,即便为同一阵营,朝堂之上哪怕再是人尽皆知,明面上仍需是公正无私,一心为国的肱股之臣,朝堂之外私交甚少,如这般举杯共饮更是不可能。是以,不管是真心祝贺还是假意奉承,人人都嘴里说着吉祥话,面上更是如沐春风般喜笑颜开。
李元恒却不管这些,他心中实在高兴。生于官宦之家,自小便被寄予厚望。父亲管教严厉,母亲偏爱兄长,每日唯有独处时才能从令人喘不过气的掌控中逃离。他很小的时候想不明白,为何兄长和他一样都是父母的孩子,兄长却可以有了点小小成就就能得到父母夸赞,而他哪怕在学院中夺了魁首,却只能得来父母一句不可懈怠。
大些他才隐隐有些懂了,父母一直想要个女儿,却因母亲生了他们兄弟二人之后身子亏损再不能生养,便将主意打到了他们身上。兄长性子敦厚,人又乖顺贴心,更适合来弥补不能生养女儿的缺憾。而他执拗?倔犟,更为聪慧,光耀门楣的重任便就落在他身上。是以父母认为,于他苦头就该从小吃起,偷懒懈怠不可以,撒娇卖乖更不可取。
他习惯了一个人睡,一个人吃,一个人看着父母和兄长其乐融融,学业上如他们所愿有了成就,性格却变得更为阴沉。父母希望他子承父业做个功勋卓着的武将,他武照练,却偏偏去了他们最瞧不上的京兆府刑狱衙门。直到那时,父母才反应过来,被寄予厚望的次子逆反的厉害,而他们想以亲情感化,却发现他再不是他们手中稚嫩的幼童,早已无法掌控。父母退而求其次,关心起他的起居生活,希望能消解他心中的怨气。但性子已养成,非一朝一夕能改变。
直到遇见了她,她如黑夜里一束烛光,照亮了阴暗角落中的他。他默默守候,细心呵护,直到表明心迹,娶她入府,过往的一切不甘才如云烟散入天边。这酒再不是麻痹自我,消解愁仇的“神兵利器”,而是能令人欢愉的琼浆玉液。
他心中欢喜,来者不拒,不知不觉就饮了大半坛酒。这酒乃是望仙楼的“秋爽”,酒香醇厚,烈性十足。文人雅士不爱这酒,只因它辣的很,不用几杯就会将人喝个倒仰,文人聚会,酒只是助兴之物,喝醉了哪还能吟诗作对,附庸风雅。李元恒听闻此酒声名,毫不犹豫就将此酒当做喜酒定下,只希望当日宾客开怀畅饮,宾主同乐。
果不其然,喝惯了绵柔水酒的宾客们闻到秋爽的醇香,个个如狼似虎,推杯换盏之间,七倒八仰,已是“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男客女客分开两席,渐渐有小厮跑到自家夫人身边耳语几句,夫人小姐们瞧着时辰不早,便与主人家告了别,再让小厮自另一席上搀了自家老爷后一道回府。
宾客依次离去,热闹的靖安侯府慢慢沉寂下来却仍旧灯火辉煌,府里下人在洒扫收拾酒席。李元恒被送回新房,只是他喝的有些多,早已人事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