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益丰是在英莲起床后不久醒来的。
只是浑身不舒服。
喉咙烧痛，身上发热，脖颈处的隐隐疼痛都在告诉他，他染疫了。
各家治疗疫症的草药都是现成的，施益丰煮了一碗灌了下去。
他知道自己该卧床歇息，可不知为何，心中总似有挂碍似的，想去看看向老与董大姐。
因为二人是最先因疫症而死的。
那时他们还有余力将人好好安葬，立了碑。
不似之后死的人一般，尸骨难寻。
董大姐的碑前有烧过纸钱的痕迹，定是董家的人来过了。
向老的坟则是冷清得多，野草长了老高。
施益丰除了草，渐渐地站立不住，坐在地上同向老絮絮叨叨地说话。
直至午间太阳晒到受不了才回了家。
若是有人问他，明知家人今日入城，为何不在家等着？
施益丰答不上来，此刻的他就是不想见他们。
……
喂药、针灸、擦身、熏香……
自打晕倒的施益丰被安置在后罩房后，英莲寸步不离，一遍遍地做着这些。
期间施益丰几次高热胡话，有时又因身上的肿块痛苦呻吟。
英莲都紧紧抱着他，不停地说话安抚。
如果染疫的是施益丰，英莲觉得疫症也没什么好怕的。
若他不在这个世上了，还有什么能让她觉得恐惧？
就这样过了七日，英莲整天浑浑噩噩的，似是已感知不到时间的流逝。
第八日清晨，睡梦中的英莲感到有人在摸自己的脸，那种触感熟悉到她不想睁眼。
醒来就对上了施益丰含笑的眸子。
“绘声，你醒了。”英莲说话间，眼泪就掉了下来。
施益丰瘦得整个人发干，此刻看起来精神倒是很好。
英莲不敢想，伸手就想给施益丰探脉，被施益丰挡住了。
“娘子，我做了一个好长的梦，讲给你听好不好。”
英莲点头，眼泪掉得更快了，“好，但你先让我诊脉，诊完了你再讲给我听。”
“我想先讲，我怕再等等就忘了。”
施益丰没等英莲答话，就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我好像梦到了上辈子的事。说是上辈子，时日又与这辈子没什么不同。只是那个元宵夜，我娘没有带着你回来，我爹给了我孙悟空的面人。
“我被那面人迷住了，成日里地去找捏面人的小老儿拜师，我娘气了个半死，说我即便是摆摊，也该先顾着家里的生意。可我就是喜欢捏面人。
“再往后，我就瞧不上我那师父的手艺了。他捏捏孙悟空、猪八戒还成，要是来个人让他现场捏，除了衣服发饰像些，没有一点像的。
“听说城里有个张师傅捏面人捏的极好，我就日日去人家家守着，想学手艺。张师傅被我缠的烦了，也就同意了。
“再往后我青出于蓝，来姑苏的都知道姑苏面人施的名头。我每日在桥上摆摊，只捏十个面人，捏完就走。
“名气响了，也有人想给我说亲。相看了不少人家，不知怎地，我就是不喜欢。我娘说我的魂儿都给面人勾走了。可我实在不愿，她也没有办法，就这么一年年地拖着。
“有一年，一个姓薛的商人来到了姑苏，想要我照着他给捏个面人。那日我十个捏够，正要回家，本是拒绝了他，让他第二日才来的。
“可是那人蛮横得紧，家丁都凶神恶煞的，好似我不捏就要打死我似的。最后他塞给我二百两银票，我就捏了。是贪钱，也是怕惹了那人生气找我麻烦。
“定下的规矩是不能破的。那日，我捏了第十一个面人，也就到了我的死期。
“一个贼寇见到那薛家富商给了我二百两银票，尾随我回家，在小巷里一刀结果了我，抢走了银票。”
“我的灵魂不甘，不知怎么的，就附在了我最后捏的那个面人上。那个姓薛的商人带着我一道回了京城。
“富商的家人见了我，都夸赞面人捏得好，似是有魂儿一般。我就想，是有个魂儿，可不是这家的薛郎，而是我施益丰。
“后来知道那家人是皇商，家中只有这么一个男丁，那个姓薛的还有一个妹妹，都叫她宝姑娘，模样很是端庄秀丽。可是最美的是那个姓薛商人的小妾，叫香菱。”
施益丰说着就握住了英莲的手，“英莲，那香菱同你一模一样。”
英莲早就哭得说不出话来了，连连摇头，“绘声，你别说了，别说了。”
轻咳了两声，施益丰笑笑，“再不说，怕是就来不及了。”
英莲去捂他的嘴不要他再说，施益丰的手覆了上来，“这一世能遇到你，我已经很满足了。”
“后来那个姓薛的富商就成了亲。娶了一个姓夏的母夜叉，那夜叉好生狠毒，日日虐待香菱，还给香菱改了名儿叫秋菱。
“香菱吃了不少的苦头，可偏偏没有人帮她，她的丈夫怕夜叉，还觊觎那夜叉手下的婢子。
“竟然拿香菱换了那婢子去。香菱日日被那个姓夏的母夜叉带在身边磋磨。富商的娘亲也没本事管。
“一家子竟像是看不到香菱的处境一般，让她备受折磨。我附在面人上，心中焦急，恨不得从面人上跳下来，去救香菱。可是我只是一个魂儿，连身子也没有，什么都做不到。
“我当时想，这样美这么好的女子，若是能娶了她当娘子，我定然一生一世对她好，不让她受丁点儿委屈，哪舍得她吃这般的苦。
“后来香菱果真被那姓夏的泼妇折磨死了，我就求老天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吧。下辈子，我定要对香菱好。要把她这辈子吃的苦全都补上。”
说完了这些话，施益丰气力不支，倒在床上，精气神像是都慢慢地散了。
“英莲，我真高兴这辈子能遇见你、娶了你。”
“绘声，你别说了……”英莲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的重生，竟然是上一世的施益丰求来的。
“绘声，如果我说你那不是梦，是真的呢？”
施益丰无力的笑了，“那我就更高兴了，原来我竟然真的救了你。”
“英莲，你听我说，这个世上还有好多好东西等着你去看呢，你要替我都看了。替我赏世上所有我没赏的景儿。替我看着咱们两个儿子长大。你要将这世上所有你没享过的福都享了，才不枉活了这一生。
“你说好不好，英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