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台之巅,都城最高处。
我俯视着战火燎燎的国都,眼前只剩下一片杀戮。
在混乱中的百姓们一个个倒下、拼死抵抗的将士们一个个倒下、我的兄弟姊妹也一个个倒下。
哭喊,尖叫。
我什么都听不清了,只觉得耳畔朦胧着一层厚重的雾,隔绝了这世间所有的声音。
这世界静默着、空白着。
我那些平日里只晓得论阴谋诡计的兄弟们并不善武,被敌军逼迫得四下逃窜,狼狈得很,我虽觉得平日里的他们坏透了,可目睹他们的死亡时,我还是很难过。
跑啊,快跑。
我想吼出声来,嗓子里却只剩了低哑的悲鸣。
从宫门开始,残破的躯壳被敌军随意丢弃,遍地都是倒下的东陵将士。
大约是几千年来东陵都屹立不倒,以至于给了他们东陵永不亡国的错觉。
疏于练兵,只知享乐,上头的皇帝尚且如此,更何况普通士兵。
上行下效,国破也只是顺应了命运。
以前在学堂念书时,我的教书先生就曾经做过一个假设,倘若东陵灭国,我身为公主,是以身殉国,还是保留皇室血脉,东山再起。
而我当时想的是,玉石俱焚。
这皇都之中的王孙贵族在此刻何其无用,恨不得将无辜百姓拖到自己身前来替自己挡刀……当然,我站得高,所以真见到了有贵族用平民百姓的血肉之躯为自己筑起生路,这一刻,我竟觉得东陵亡得理所应当。
但是我不能这么想,因为我是这个国家的公主。
这之中也有例外,唯一奋勇杀敌的那个人我认得,是从小与我一起长大的好兄弟凤诀。
他年少封侯,在东陵武将青黄不接时挺身而出,试图用自己的脊梁挑起整个东陵。他曾跟我说过,他要做东陵历史上最骁勇的将军。
他也死了。
就死在了我眼前。
我救不了他,就像救不了东陵。
我看着他被几十人团团围住,刀枪剑戟尽数刺进他冷而冰凉的盔甲之中……
还有我的父皇,我在滚滚浓烟里看见了他,高高在上的东陵皇帝,最后死在了某个敕云校尉的一把长刀之下。
活得何其光辉,死得何其荒唐。
到最后,我也没能见他一面。
还有我的十七弟,我与他最是亲厚。可如今,他身上中了好多箭,流了好多血,倒在血泊之中。
他才四岁而已。
高举利剑的敕云将领恶狠狠地刺进了他的心口,他明明已经死了,却还要遭受穿心的折磨……
挚爱亲朋一个个地在我的眼前倒下。
到最后,只剩下我自己。
这一刻,我做了一个决定。
血泪顺着脸庞滑落,我分不清自己流下血泪究竟是为谁而落,眼前从白转红,整个天地间再也没有别的颜色。
我有些麻木地想,死吧,都死了才好,至少一家人到死都是齐齐整整。
我也需得死了,东陵家的公主,决不能这么窝囊地死去。
我穿上了袭承大典那日才能穿的繁重复杂的祭袍,抱着姑姑的琴,只待敌军全都踏入山月台。
领头的那人向我走来时,我看清了他的脸,原竟是个熟面孔。我曾经见过这一张脸,在山月台,他曾是服侍姑姑起居的宫女。
举着敕云大旗的敌军首领,竟扮作宫女潜伏在东陵数载。
我觉得有些好笑,扯了扯嘴角,笑不出来,脸上的泪一直都不曾断过。
敕云寂长相颇俊俏美艳,又正值弱冠,是个好年华,也难怪我那个姑姑动了情念。
姑姑的爱情很是轰烈,代价却是整个毁灭了东陵。
也不知她临死前,可有万分之一后悔过?
“赢玉公主,别来无恙。”
我已经无心同他言语周转较量,只是在他靠近我时,笑了一下。
“你以为拿下了一个东陵芷,我东陵便没有国师了吗?”
他神色一变,想来也是看到我汩汩流血的手腕了。
琴声乍起、铮铮怒鸣。
“快!阻止她!”
“来不及了。”我回头看了一眼早就上吊而死的姑姑,“她不惜叛国也要去爱你,你再怎么样,也该去陪她才是。”
琴弦混着我的血液,铿锵有力。
雪一直落着不曾停过,战火也一直燃着,琴声响起时,血色再次蒙蔽了我的双眼,仇恨在这一刻燃至巅峰,我心中只觉得快意。
这是我唯一会的一个大阵,以往练习此阵口诀时还诸多心虚,还未袭承国师之位便偷学禁术,若是被人发现,哪怕父皇再宠爱我,也免不得一顿面壁思过。如今看来,原来冥冥之中一切早已注定。
此阵为禁术,乃血祭,是以启阵人为中心,方圆百里起天火。
赤色的符文化虚为实,粘稠地从我周身散开。我燃尽所有的血泪,将整个都城化为人间炼狱。
纵然敕云寂一剑剜了我的咽喉,也无法阻止大阵开启。
我看到他一贯风流的脸上露出了惊慌失措的神情,心底深处透出一丝决绝的畅快。
“血祭已成,今日是我东陵皇族的死期,也是你敕云一族的死期。”我大笑着,手腕上的疼痛早就感觉不到了,“敕云寂,我要你和你的百万军队给我、给整个东陵陪葬!”
我想,我死得也算体面。
我这一生不过匆匆十六载,所见所闻皆有局限,悲欢离合的大场面少得可怜,东陵灭国那一日,大约便是此生所有悲痛记忆了。
我哀、怨、恨,却独独不悔。
若能重来一世,我仍会以身献祭。
这是东陵公主的气节和骄傲。
我不知道旁的人死后是什么样子的,但肯定不会是我现在这个样子。
有人将我封进了棺材里,还给我戴上了一个很奇怪的面具,面具很大,几乎可以遮挡住我整个脑袋,却十分轻盈,飘乎乎拢在脸上。
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安的什么心。我阻止不了这一切,分明意识清醒,却怎么都睁不开眼睛。
我听到那个人说:“我绝不会让你就这样死去。”
声音冷漠,像是冬日里雪松上倒垂的冰棱,听得只叫人背脊生寒。
这声音极其陌生,在我为数不多的十几年记忆里,我实在找不出与这个声音相匹配的脸,只能确定他是个男人。
如果我可以开口说话,那我一定会说:求求你,让我死吧。
我这一生过得已经很荒唐了,别再折磨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