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么多人面前取下遮眼纱缎,魏檀还有些紧张,灰蒙蒙的瞳孔下意识找寻魏樗的位置。
这双眼睛到底异于常人,她的紧张也是能理解的,但谢今华不想她为此自卑或是惶恐,因此也就多说了些。
“知道为什么怀桑的灵力能和你的眼睛融合吗?”
谢今华抬起手腕,让她可以看见怀桑。
魏檀不解地看向空中那团灵力,这是她眼里唯一的色彩,一团团白光之中,这团绿光很小,却很活跃,星星点点的绿光不停闪动着,很美,很舒服。
“它看着很舒服,很亲切,像是有灵性一样。”魏檀小心握住一点绿光,它也不跑,就绕着她的指尖划过,似乎是在和她嬉戏一般。
“它是神力,神留给世人的灵力,它可以孕育天地灵力,却不能被世间灵力同化融合,所以它才是独特的绿色;你的眼睛也一样,它是神赐的礼物,也因此可以和怀桑融合。”
魏檀嘴唇微张,脸上写满疑惑和不敢相信。
她们从没听说过神力这个概念,也从不知神和这尘世间还有着这种丝丝缕缕的联系。
她再度看向怀桑,眼前白光和点点绿光界限分明,零碎而突兀,任凭那些灵力怎么努力,绿光都只是慢慢游动着,相亲却不相融。
谢今华并不是在哄她,但说这些确实是为了哄她。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因为这双眼,她往日里没少被欺负嘲弄,长这么大只有魏樗会护着她,可如今谢今华一个陌生人却在很小心地照顾她的情绪,不是怜悯,就是单纯的善意,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魏檀抬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眼角,仍旧有些不敢相信。
“谢谢仙子。”
魏檀认真地看向谢今华,她的灵力很黯淡,几乎没有,但她身边的灵力却又很浓郁,是很独特的存在。
谢今华淡笑着摇头,对于这些女孩子她总是会多些好感,她喜欢看她们灿烂自信的笑容。
她从怀里取出对合欢花式的粉色灵石耳坠来,放在魏檀耳边比了下,娇俏的颜色和她正配。
“这个坠子是件易容灵器,注入灵力便可依你所想为你变换容貌,修为再高都察觉不了。”
她还是担心她会为此伤神,所以为她做了好万全的准备。
手心是冰冷的质感,她低头瞧了眼,一团杏子大小的灵力在她掌心安静躺着,这灵器的品质很好。
小心握紧坠子,魏檀抿嘴一笑,“我真想看看你的模样。”
她的语气里没有悲伤,只是遗憾。
谢今华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引着她仔细抚过自己的面庞,直到放下手她才笑着打趣,“你能想到的最美的样子就是我的模样。”
魏檀笑着认真点头,“我记住了。”
看着魏檀这般开心,魏樗也露出轻松的笑容,目光终于肯从她身上离开,“多谢姑娘出手,今日的恩情我和小小先记下了,若是有需要自管吩咐。”
他的模样十分诚恳,谢今华缓缓摇头,眉梢眼角都是灿烂而真诚的笑意,“我喜欢她,愿意帮她。”
旁边的沈慕突然开口打趣,“原是我错生了这男儿身,不怪今华平时不愿和我们待在一起。”
谢今华眉头轻挑,意外于他难得的玩笑话,而后认真思索了会儿,才无辜看向他,“有吗?”
他鲜少有这般活泼的一面,谢明昭看了他一眼,然后才小心翼翼附和了一句,“阿姐一直都是。”
不是这样的,裴容在心里悄悄为谢今华鸣不平,天知道永水镇那个情况,她都毫不犹豫地跳下去了,上次明月山也是,谢今华对他只是嘴上冷漠疏离了些。
裴容心里门儿清,但也不敢开口多说一个字,谢今华的身份让她只能默默在心里腹诽。
这还是谢明昭第一次这般直白地表达自己的委屈,谢今华有些意外,但最终也只是理智又疏离地解释道,“或许是因为我也是女修,所以才和她们更亲近。”
她现在的态度已经算好了,谢明昭见好就收,不再多说。
几人一直在她这儿待到夜幕降临才离开,谢今华也倦了,懒洋洋地拖着步子进了屋。
静静躺在床上,她并没有睡意,脑子里里全是谢明昭白日里的话。
她不知道她当年为何离开,但她可以确定她的离开对谢明昭影响不小,他只在有她在场时才爱说爱笑些,平日里不知一个人心里该有多苦闷。
想着他今日连表达委屈都是小心翼翼的样子,谢今华烦躁地翻了个身,愣愣地看窗外的那点光亮。
她失忆了,现在谢明昭对她而言和陌生人没差,可她好像还是被他影响了情绪。
“在难过吗?”思绪混乱之际,温热的熟悉气息忽然出现,带着消释一切悲伤的力量,孟霁坐在了她床边。
谢今华翻过身,将头枕在了他腿上,静静合上了眼,并不想吭声。
孟霁也不追问,抬手灵力流转,覆在她眼上,沁凉的温度让她好受了许多。
“你忙完了?”谢今华睁开眼,转移了话题。
“差不多了,”孟霁唇角微抬,垂眼看向她,“是有件事我想让你陪着我。”
谢今华一个用力坐了起来,眸子亮晶晶的,“好啊。”
“不问问是什么事吗?”孟霁哑然失笑。
“是什么事?”谢今华从善如流,眨了眨眼,认真追问。
“之前我一直不曾读懂老谷主留下的手札,永水镇见过赵秦后,我再看手札,发现竟凭空多出了半卷内容。”
老谷主就给他的一定是好东西,谢今华顿时有了兴趣,“找到原因了吗?要我做什么?”
“还没。”孟霁缓缓摇头,而后微微低头同她额头相抵,“晏晏,闭上眼。”
她乖乖照做,眼中一片漆黑,白色的光团悄然而至,是孟霁的灵识身影,小心进入了她的灵海,轻易便牵出了她的灵识。
她的灵识跟着他进入了他的灵海,然后便是满眼绿色,一棵两人高的树影占据了他的灵海,树下安静坐着个月色长裙的女子。
孟霁牵着她站到了女子身前,星星点点的绿色随着树叶的摆动落在了她们身上,女子在这绿色海洋中缓缓睁开了眼,碧绿的眸子盛满了淡然。
“你是……孟霁?这位是你的道侣?藏归的徒弟。”
女子淡淡打量了他一眼,却也不像是疑问,紧接着,她像是在回忆什么似的,垂眸愣了会儿,再开口有些叹息意味,“看来不世谷已经没了。”
“您就是孟希仁谷主吗?”孟霁并没有立即回答。
孟希仁终于起身,她负手而立,仰头看向旁边的灵树,沉默良久,“是。”
又是一阵沉默后她才转回视线,眼里多了些淡淡的慈爱和心疼,“抱歉,在你没有选择的情况下让你承受了这一切。”
他还想不明白她指的是什么,于是只能捡着最简单的问题追问,“这下半卷手札为何会突然开启?”
孟希仁微微抬手,掌心多了点幽蓝光芒,“因为你见到了神。你是我以窥命之术从千载时光中选中的徒弟,手札上半卷记的是功法秘术,是我这个做师父的应当教你的;而这下半卷记的是神,得看你的气运,遇良机借神力才能打开。”
神……孟霁同谢今华对视一眼,立马就想到了赵秦,原来是赵秦的帮忙,他当时是看到他了的。
“师父为何会选中我?”孟霁眉头紧皱,终于有机会问出那个一直压在心里的问题。
他分明是最不像不世谷族人的,一个连不世谷世代的责任都不想担的人,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何是他。
孟希仁淡淡摇头,微微仰头看向上方的虚无,“其实,更准确的来说,不是我选中了你,是它,你们口中的天道。”
孟霁眼里不解更甚,孟希仁迎上他的茫然,眼里的悲悯意味更加深沉,“不世谷族人死后是没有灵魂的,而你是它几千年来唯一的特赦。”
孟霁瞬间头脑发懵,踉跄了一下,被谢今华赶忙扶住了他,两人一时都没能消化这个信息。
赵秦作为神因救人而魂飞魄散,不世谷兢兢业业履行天道,济世救道,最后连灵魂都不配有,他们所谓的责任和付出在这一刻显得多么的讽刺和好笑。
在天道眼里,人也好,神也罢,不过都是蝼蚁走狗,他们没得反抗的余地,能做的只有感恩戴德。
意识到这一点,谢今华只觉后背发凉,迟来的后怕,她紧紧握住孟霁的手,恨不得将人嵌入体内。
孟霁渐渐缓过来,嘴角勾起一个嘲弄的角度,他就说不世谷人的牺牲从不值得。
谢今华仍觉得不敢相信,哪怕早已知道答案,还是忍不住追问,“不世谷不是神使吗?为什么会这样?”
没有灵魂……她不敢细想,只是听到这几个字就头皮发麻,是透骨的凉意,差一点儿,只差一点儿她连复活孟霁的机会都没有。
感受到她掌心凉的不正常,孟霁彻底冷静下来,紧紧回握住她的手,用温热的体温告诉她他现在没事儿了。
孟希仁瞥见两人相互安慰扶持的样子,她眼里终于出现了点温度,幸好他不是一个人面对这些。
她说,“不世谷和天道的联系在我出现前就已缔结,它给了不世谷超出常人的寿命和能力,相应的,不世谷族人献出了自己的灵魂,自愿受其驱使。”
“那师父为何………”孟霁看着眼前的灵体斟酌一番后还是没把问题问出口。
孟希仁却已明白他的意思,眉间勾勒出一抹清浅的笑意,她抬手轻抚灵树,“因为我是唯一一个不是不世谷族人的谷主,而且天道拿我没办法。”
这个孟霁依稀有点印象,族人曾说过,她是历史上最强大的一位谷主,甚至是有飞升之资的。
孟希仁看向谢今华,眼里带着愧疚,“很早之前我就见过你们现在想来,似乎是我改变了你的命运。”
“什么意思?”谢今华迷茫地看着她。
孟希仁无奈摇头,“现在的我只是一抹灵识,更多的东西我也无法告诉你。”
谢今华眉头紧蹙,孟希仁的话听上去十分荒唐,可她的神色却又极认真,不像是在哄骗她们。
孟希仁抬手替她抚平眉眼,“你以后的路会难走些,请你们一定要相互扶持着走下去。”
孟希仁话里的意思似乎是知道她们接下去要做什么,谢今华抬头和孟霁对视一眼,两人都认真点头,“我们会的。”
孟希仁欣慰点头,转头看向孟霁,“天道不是什么好东西,它虽予以你特赦,但你还是要尽早同他斩断联系。”
“这真的能切断吗?”谢今华有些不敢相信,那可是天道。
孟希仁轻笑,“自然是能的,这也是我留下这缕灵识的目的。”
“很多东西如天道都没你们想的那么可怕,它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灵体,更多的只是一种冰冷的标准,它对很多事的判断都是浮于表面的,因此要和他切段联系也很简单,你们出去后在历任谷主牌位前立香三炷,先拜杏坞,再告祖宗,自请脱离不世谷就好。”
等她说完,两人才终于悟了,怪不得孟生生有灵魂,她也是自请脱离不世谷的,所以天道当真如孟希仁说的那样,只是一个冰冷的标准。
意识到这一点,谢今华忽然松了口气,好像一直以来,她总觉得神仙、天道都是无法战胜、无法逾越的,可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她神思一顿,忽然发觉在某种程度上楚慈似乎比她更早意识到这一点。
到底是她思维局限了,她释然一笑。
孟霁忽然开口,问了个奇怪的问题,“藏归也知道不世谷没有灵魂一事吗?”
孟希仁抚摸灵树,她轻笑,“灵魂一事只我一人知晓。”
孟霁垂眸思索了会儿,没有解释原因,又问了个问题,“师父一直在看着我们吗?”
“不是,我早就魂飞魄散了,只一缕灵识附着在手札上,在你打开下半卷之前,它都是无意识的状态。”孟希仁缓缓勾起笑容,谈及生死也是相当随意。
话音落地,眼前的灵树骤然破碎,迅速散作了一团浓郁的绿色,而后在孟希仁掌心缩成了花生米大小,她将灵力送到了他面前,那绿光便自觉钻入了他的眉心,孟希仁舒了口气,笑着面向两人。
“好了,我也该走了。这是我最后一点修为,希望它能替我保护好你们。”
随着她的话音落地,她的身影也破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