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网上看到过一句话,说人与人之间的偏见就像一座大山,任凭你如何努力也休想挪动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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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晚自习,教室里书声琅琅。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
“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一个短发不遮耳的女孩突然扯开了嗓门,两排白牙尽数露了出来。
旁边趴在桌子上的男孩身子猛地痉挛,连带着身下的桌椅发出一串风打竹林似的响声。
“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海日生残夜......”女孩转头瞅了眼换了个姿势继续趴着男孩,声音又高了一度,一首表达漂泊异乡,满心惆怅的词,硬是喊出了满江红的气势,“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
此刻,就算是个泥偶也能生出一把火来。
男孩如公鸡打鸣般昂起了头,睁着杏般大的眼睛,直直地瞪着女孩,切齿道:“你脑子有病呀,嚷那么大声跟嘴里含了个喇叭一样。”
“你说什么?”女孩闻言停下了朗诵,风一样地把头转向男孩,毫无怯意地正面撞上他的眼神,“王超,你敢不敢再说一遍,上课睡觉你还有理了。”
被喊作王超的男孩抬手隔空点着女孩的鼻子,气得喘气如牛,“李晓庆,别他妈得寸进尺了,我看你是个女的我才不......”
话未说完,一个板栗从天而降,以泰山压卵之势砸在了男孩的后背上,发出的声响犹如海啸吞没浪花,一时竟盖过了全班的读书声。
“李晓庆你没完了你!”男孩两手用劲地捶打桌子,借力起身,气势汹汹地抬手就要打向女孩,可也不知怎的,最后竟只是皮球泄气般重重地哼了声,双手背在身后,别过了头去,“好男不跟女斗。”
李晓庆全然没有害怕的意思,甚至在男孩抬手时还仰起了头,把自己的脸往他手掌的方向凑了凑。
“王超!你在干什么!”站在讲台上的老师双手环胸着从讲台走下来,“其他人继续读,这没有你们的事。”
“李晓庆先打的我。”男孩微微扬起了下巴,补充道:“而且我也没动手。”话毕轻蔑地瞥了坐着的李晓庆一眼,耸了耸肩,下巴扬得更高。
“那人家李晓庆为什么不打别人?”老师上前一步,用食指敲着王超的桌子,“凡事多找找自己的原因,别总是什么都是别人的错。”
男孩的喉咙颤抖着,可紧闭的嘴却没有放出一个音来,那双攥紧了的愤怒的双拳正怯怯地躲在袖子里。
“你要是继续这个样子,不做改变的话,没人愿意当你的同桌。”老师见男孩的样子放缓了语气,却仍旧严厉,“班里还有人愿意和你坐一块吗?你要是再影响人家李晓庆学习,就是李晓庆不介意我还不乐意了,到时候你就自己搬着桌子一个人到教室后面去。”
男孩把头转向一旁,稚嫩的胸腔如老旧的蒸汽火车般喷出粗重的浊气。
“你再这样下去我也懒得管......诶!你干嘛去?回来!”
教室的大门倏地被推开,又轰的一声被狠狠关上。
“这熊孩子,爱去哪去......诶?李晓庆你怎么也......”
可怜了那扇简陋的木门,吱呀吱呀地像扭到了腰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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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上晚自习的时间,教学楼外无人,那时还没有现在的塑胶操场,教学楼下的不过是一块开阔的碎石头地。
一个男孩像杆子一样地笔直杵在空地中央,他如同一头着魔的公牛似地疯了般地冲出教室,在狭窄的走廊里撞来撞去,直撞得头昏眼花,直撞得失了神智。可当他终于撞出了一条道,怔怔地若失了魂般游荡出来,呈现在面前是一片旷阔的空间,没有什么能在阻拦他,但他却无处可去。
他能去哪呀?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男孩,他能去哪呀?
男孩就这样,在碎石地的中央一直站着,一直站着。
“王超——”
李晓庆喘着粗气,拖着两条已如烂泥般的腿,慢慢悠悠地朝王超挪动,“你怎么......怎么跑这......这么......怎么跑这么快,差点没......没跟上。”
男孩看着眼前恍如突然出现的女孩,愣了片刻。
女孩被这男孩吸引了注意,腿上的酸麻轻了不少,她皱着眉头好奇地打量着他。
他站得多么笔直,头抬得多么高昂,他肆意,他夸张,他骄傲地像只戴了皇冠的天鹅。可像只是像,他不是演员,更不是戴了皇冠的天鹅,浅浅的双目盛不下多少泪水,尚不及成人拳大的肩头微微地于风中颤抖。
黑暗的空旷的夜衬得年幼的他是何等的无能与幼稚。
女孩慢慢地靠近了男孩,停步在了他的身前,彼时的他们身高相仿,眉目齐平。
“为什么?为什么?”男孩再难压制住胸腔里的咆哮声,他终于张开了一直紧闭着的嘴,不管不顾地任由那些脱缰的呐喊轰鸣在脑海,“为什么每次都是我的错?为什么我从来都没有做对过?凭什么你们就是对的?你们就没有错吗?我错哪了,我错哪了?为什么!为什么!”
女孩安安静静地等着男孩的这口气终于呕到了头,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确定了男孩暂时再无话语后,高高地抬起了手。
“哎呀!李晓庆你干嘛?”男孩捂着脑门,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女孩。
女孩没有回答男孩的问题,她看了看自己的手,抿着嘴想了想,又抬起了手。
“哎呀!你还打。”男孩才刚把手放下就又捂起了脑门。
“喊够了没?喊够了就跟着我回去上晚自习。”女孩左手叉着腰,右手举到嘴边,哈了口热气。
“不去......哎呀!”
又是一板栗当头扣下。
女孩上前半步,又朝右手哈了口气,“去不去?”
男孩捂着头顶,倔强道:“我说我不......哎呀!”
“去不去?”女孩说着换了一只手。
男孩的双臂已经把自己的脑袋包成了饺子,“好男不跟......哎呀!”
“去不去?”
“李晓庆你信不信我动手,你把我逼急......哎呀!我去,我去。”
还没等男孩说完,再一个板栗落在头上,“去不去?”
“哎呀!我说了我去,你怎么这么不讲理呀。”
“啊?哦~对不起,我没反应过来,我给你揉揉。”
“你刚刚说啥?没听清,再说一遍。”男孩放下了护着自己的手臂,双手大拇指插进了裤子兜里,抖起了腿,可还没等他得瑟一会,头上再次迎来重击,“哎呀!你怎么还打?”
“我爸爸说见到站着跟街溜子一样的人砸就完了。”女孩眨着两个天真的大眼睛,两手的食指在身前互相戳着,一副我也不知道,我爸说的你找我爸去的懵懵表情。
“不跟女的一般见识。”男孩狠狠地哼了一口气,迈开步子就要往教学楼走去,“哎呀!你......”
“我妈说瞧不起女生的人该打。”
“你爸妈可真是......”男孩看着女孩高举起来的拳头,舌头反生物常识地往后一卷,硬生生地把后半截话推进了肚子里。
女孩悻悻地放下了手,挠着脑袋不好意思地朝男孩笑了笑。
“暴力女......哎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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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常课上,王超几次睡觉未果,揉着脑门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李晓庆,往旁边移了移椅子。
“都翻到昨天晚上布置的那一页,我检查检查。”老师走下了讲台,如花丛寻蜜打量着坐着的学生们,“别耍什么小动作,我教了这么多届学生,你们写没写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王超打了个哈欠,惺惺然翻着桌子上的练习册。
“又没写作业呀,你叫我怎么说你好?”一只宽厚的大手轻轻地放在了王超的肩膀上,来人叹了口气,失望地说道:“算了,你自己看着办吧,自己都放弃了自己,别人也没办法。”他轻轻地拍了拍王超的背,留下了一声让人抓狂的叹息,像是柄石锤,砸在了男孩的神经上。
“我写了。”王超一把掀起五六页翻了过去,两只手压着练习册两边,将昨晚布置的内容彻底展开在面前。
那老师看都没有看一眼,摇着头向前走开了。
“李晓庆没写,老师,李晓庆没写,老师,老师。”王超高高举起了手,几乎是要整个人从椅子上坐起来。
“嗯?”已经走开的老师闻声回过头来,他蜷着眉头瞥了眼跳梁似的王超,又望向了规矩坐在一旁的李晓庆,和蔼地说道:“李晓庆可以不用写作业。”
“凭什么?”
“你要是能有人家那样的成绩你也可以不写,当然,你要是实在不想写也没人逼着你,学习是你自己的事。”
“我写了,我真写了,不信你看。”王超抓住练习册举到了面前,练习册挡住了男孩的视线,他没有看到那个几步之外的人已经再次走开,但他听到了几处稀稀落落的,上不了台面的笑声。
“好,那我们继续讲课,大家翻到课本的......”
像自千万米外落下的骤雨,又像微风里凋零的昏黄的叶,那本薄薄的练习册狼狈地掉在桌子上,书页被挤压,被不规律地折叠,它却懦懦地发不出半点动静,就只是凌乱不堪地倒着,又或是掩声地趴着。
男孩颓然地失了精神,他也像骤雨,也像叶,也像那本书......他趴在桌子上,没有发出丝毫的声响。
“哎呀!”
“别趴着,坐好了。”
“你,你,你......”王超盯着一脸正经的女孩,吐了半天吐不出别的字来。
“其实我写作业了。”李晓庆把练习册推到两人的桌子中间,翻开了昨晚布置的那一页。
“我也写了。”王超抓起自己的练习册丢了过去,两条胳膊交叉叠在胸前,嘴巴翘得比天高。
李晓庆拿过王超的练习册,慢慢地把褶皱捋平,认真地看了起来,“你错了好多......嗯——是全错了。”
因为火上心头而发红的脸颊顿时变青,“不就是学习好点,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只是不学,我要是学了肯定比你厉害。”王超一把夺回自己的练习册,胡乱塞进了桌洞,“早晚超过你。”
李晓庆看着身边倔强的男孩,眉眼弯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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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教学楼亮着灯光。
“哎呀!”王超揉着脑袋从桌子上直起身子,一脸凶相的瞪着李晓庆,“你干嘛?”
“晚自习别睡觉。”说着,李晓庆把自己桌上的书本往对方的桌子上推了推。
王超像被夺了食般扑了上去,一条胳膊拦在两人桌子中间,“你过三八线了。”
“你不是说要超过我吗?我帮你呀。”
“激将法在我这不管......啊?你说啥?”
“我说......”李晓庆张大了嘴,一个字一个字慢悠悠地复述着,“你不是说要超过我吗?我帮你呀。”她嘻嘻笑着,笑歪了脑袋,笑弯了眉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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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od evening,晚上好。”
“Good evening,晚上好。”王超托着腮,百无聊赖地跟着李晓庆念。
“记住了吗?”
王超打了个哈欠,拽了拽自己仿佛马上要合上的眼皮,声音懒洋洋的,“记住了。”
“Good evening什么意思?”
“嗯——好像是......嗯——哎呀!”
李晓庆左手磨着右手的拳头,严肃道:“别走神,听见没?”
“切~哎呀!听到了。”
“Good evening,晚上好。”
“Good evening,晚上好。”
“晚上好用英语怎么说?”
“呃——那个,那个啥来着?嗯——哎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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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我文章里的常客,那必是夜与窗,以及一个小小的男孩。
“我一直觉得,学习好不好并不是评判一个人的标准,人品远比成绩更重要,我也是一直这么教你们的,我也最大程度地相信你们,平等地对待每一位同学,但是你们中的某个人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王超!我说的谁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老师我又哪惹着你了?”
“哪惹着我了?你自己看看你的成绩,你难道不觉得可耻吗?”
“啊?这不挺好的吗?”
“哼~挺好?是,是挺好的,上次还全级部里排倒数,这次就靠这么高,好~那是相当好。”
“你什么意思?你把话说明白了,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自己心里清楚,这个成绩怎么来的还需要我多说?”
“我自己一笔一笔写出来的。”
“你连个最简单的一元二次方程都不会解,你能考这分,你觉得我信吗?”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解,狗眼看人低。”
“你小声嘀咕什么呢?我教了这么多年的学生,第一次见着这样的,连一点羞耻之心都没有,你就不配坐在这个课堂里。”
“我还懒得听你的课呢,你以为你谁呀!”
“行,行,你可真行,走得好,你走了我还省了事,真没见过这样的,一个白眼狼......”
......
“王超——王超——王超——”
被远远地唤了几声姓名的男孩没有任何反应,他趴在狭窄的窗沿上,眨着被墨色渲染了透彻的双眼,丢了魂般地看着窗外。
“你怎么又一个人跑出来了?”李晓庆扶着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男孩没有回应,两条手臂缩得更紧了些。
“说好的晚自习补习功课,你怎么每次不是迟到就是放鸽子。”
男孩转过了头来,那张面孔被夜糊得苍老。
“跟我回去上晚自习。”缓过气来得女孩挺直了身板,一只手掐着腰,一只手高高举起。
男孩没再理他,继续望着窗外。
拳头如约落下,却不知为何最后只是轻轻地划过男孩的头发,女孩无声地叹了口气,凑近了男孩,与他挤在一扇才一人宽的窗前。
“黑不溜丢的,有什么好看的?”
“比你好看。”
女孩出奇地没有动怒,她瞧着自己在玻璃里的倒影,莫名地有些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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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许多夜晚,男孩经常一个人跑出教室,躲在某扇窗前,默默地望着窗外的夜。
后来的许多夜晚,女孩一个窗户一个窗户地找过,废了浑身劲得把男孩拽回教室。
后来的许多夜晚,男孩捂着脑袋在前面窜,女孩拖着双腿在后面追。
后来的许多夜里,两个孩子近近地凑在一起,她滔滔不绝地讲,他仔细地记。
......
后来的许多夜里,男孩不再一个人跑出教室,女孩也不必一个窗一个窗地找,两个人总是并着肩,走遍了夜。
后来的许多夜里,经过了锻炼的女孩终于可以追上男孩,可男孩长高了,她再也不能在他头上扣板栗了。
后来的许多夜里,男孩已经不需要女孩教他功课,但他们还是一直坐着同桌,偶尔也会近近地凑在一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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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摇铃响,伴着女孩遥遥的呼唤。
“王超——王超——”
“怎么了?”王超从跑来的李晓庆手里接过一块木牌,逆着阳光举在面前,“这是什么?”
“我去求的牌子,在上面刻下祝愿,只要心诚就会显灵。”李晓庆边说着,边一步一蹦,围着王超转了一圈。
王超细细摸着木牌上的纹路,“这字是你刻的?”
“不是。”李晓庆摇了摇头,俏皮地拨了下挂在牌子上的铃铛,“一个老爷爷刻的,我怕自己刻得太难看,会坏了心情。”
“但是但是......”还没等王超再说些什么,李晓庆就像是邀功般地又急急忙忙地说道:“这句话是我自己挑的,这不转眼就快高考了,祝你考出好成绩喽。”
阳光顺着木牌的纹路流进男孩眼里,风踩着铃声跳到女孩肩头。
“怎么样?”李晓庆踮起了脚尖,往王超的方向凑了凑,“喜欢吗?”
“喜欢。”感受到身旁人的靠近,王超不易察觉地弯了弯膝盖,“字好,话更好。”
丹墀对策三千字,金榜题名五色春。
“那你......”李晓庆一蹦两蹦出现在王超身前,仰着头好奇地瞧着,“那你有什么要送我的吗?”
“有,但......”王超小心地收起了木牌,有些歉意地挠了挠额头,“但还没准备好。”
“需要多久呀?”
王超抬起了头,看着夏日的望不到边的长空,“可能要很长......”
“我等着。”李晓庆高高地摇晃着手,截断了王超的视线。
王超愣了愣,阖上双眼笑了起来,“那到时候你可不能迟到。”
“我从来都不迟到。”女孩叉着腰,面露不善地看着男孩,“倒是你,每次都迟到。”
王超低下头,看着眼前这个已经全然不似当初,却又好像哪都没变的女孩,眼里泛起了粼光,“不会了,以后不会了。”
女孩怔怔地看着男孩的眼睛,忽有微风来,吹乱了那些洒落在眼底的斑斓阳光,如星如雨如烟火。
多年后,有流火于夜间升空,那是她曾在男孩眼里见过的绚烂。
那是一个迟到的礼物,来自一个长大了的,已然不能在称之为男孩的......他就是男孩,他在她的眼里,永远永远都是那个男孩。
2024年11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