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道如今照樟槐之事已去数月,虽在深溟之中,仍有瑟瑟风来,渐显寒象。二客缘海而动,因有一点真元在怀,无惧冰彻。斯时正当晴夜,朗月在空,晕色泄波,一罩万顷,浊浪蒙华。
这孙氏沿路所见,或有所难,或无所难,所谓难者,卯二姐之恋相,皓乃民之惫懒,贯元之荒滞,樟槐之鬼祟,皆然也。而无难者,盖警幻头悬货于架,他山石荦确于滨,一见俄陀从者喜,外岛群贼尽伏诛,又何难哉?
木由深蹙剑眉,微含星眸,久滞无动,未出一言,女修数问,如梦方苏,徐徐清神,乃出语道:“今我来,事真济耶?改容之美,以殊难见故,今市售兹广,不为害否?别事已然,尤以荒岛为甚。盖吾走后,二树即休?或又开炉火,再炼生灵也!”
神姝曰:“世事皆不全,思来事有千万分,我等微末,或尽十分力已竭,此非耻也。待亿兆如君者皆奉其力,何惧难事?尽力当善,知能为智,得敛为明,恣肆损劲,不可久持,汝当细察也。”
足见此时真君所历隐事,非其不明也,怎奈天地之大,独身之微,未得完包也。既难完包,便要稍忍,而那孙果儿天生之灵,幼阙人伪,难抑愤膺,终弗能忍,当此便有嗔心,慕求真善,不惧以暴易良。
然闻将溯原途,女修实不悦,尽劝前行,稍留尚不可,无论回径。木由以其前番多不加言,己有心思,但依无误,偶有发论,或尽劝诫已足,终定在他。而今此女不拘为掌中之器,缓说不得,出言渐疾,面色酡然,少年历缘许久,早褪稚色,乃急转愠。
“尔,我之器物也,安须多言,尽佐主安即善,勿令吾忧!”其手贴腰间,微抚印信,慨然言,“吾今必以赤诚过境,岂堪囫囵?嗟尔三界六道,随见苟且之徒,抱所谓‘察而无徒’之论,此岂吾志耶?”
那真君目眦尽裂,扼腕伫立,睨视远方,竟不察女修暗有莞尔。神姝无言,木由再道:“汝上古名宝,当不染俗尘,安可弃至善而从亚良哉!从吾日久,吾志焉难晓?猛兽生利齿,能尝琼糜之甘,虽落羊群,安可狡言草之鲜耶?”
语罢,径自将出。女修趋而告曰:“此行必三思,恐无归也!”
真君未止步,背首回曰:
“前途崔嵬,殒身不恤!”
便行数千步,乃入一幽林。本静匿,丛中数转,忽有响,孙氏警然,鼻中有芳菲之嗅,耳间得环佩之声,面上出轻纱之感,唯眼前无异,但深木渊广而已。
木由前虽不悦,行至此已半消,隐然思量:那神姝久无错言,今数相告,莫非有怪?乃以嗅风之法试之,并无邪祟,或有正气,少年心稍定,前趋不疑。
又数步,孙氏忽自问道:吾何故突往至此?心内自告曰:体倦神烦,自往抒怀。方颔首,闲步不已,乃遇簌簌之风,风中有剑气。
真君乃止,即暗笑:我早当料到如此也。便不再行,但听器音,并无十分肃杀之气,却藏几点明厉。少年苦笑,自顾摇首:“出息仍有草率!如夏雷坚劲,虽迅早衰!”
正如此起心动念,一时心底有声自警:“孙木由,孙木由,笑取他人躁无头,反躬自相望,其实酷肖洞中猴!”
“啊呀!”木由惊呼,心下或有一明,早先无支祁杯响之悟已明,乃喃喃道:“我当尽形寿,不悦诸天悦生灵。诸天不足悦,生民不堪鸣;二者相持之,持之以我明。我明众喜为真乐,不以威灵定不平。”
他既闻剑,已知前面隐着那日所见之敖湚兮,又疑前番暗相从助者,亦是此人。只是真向前时,却有一侠客悠然舞剑,朦胧之中,不辨雌雄。那豪士闻行人声,善铗而住,未动声色,盖愿孙氏先言也。
这真君也不颟顸,直相问曰:“伏此何辈?路见皆缘,但求一叙,未闻可否?”
即视那豪客出声,果然曾经仙子,但吟:
“往见须臾定圣愚,
当知灵圣愿通局。
云凝道滞堪留否?
直待羊肠变阔衢。”
木由了然,暗忖片刻,答曰:
“古道山重水却灵,
今时舟遏车已停。
好来天地存香景,
总有无忧踏不平。”
少年出言毕,心间忽有动,又念她方才“通局”“阔衢”之语,难不感佩。想女修随行经年,却愿其屈就,蒙蔽而安心,此素逢之女,却有不败之志。警幻真君暗有惠敬,愈壮功名之志。
再道那洛滨仙子,自华郭山一晤,数语便知此人有灵且圣,大智若愚,绝非三界庸庸俗辈,于路相察,真实无虚,即动同向之心。此时闻其志气,唇见新月,面泛轻绯,思绪稍定,半掩喜色,乃曰:
“故人生贵不堪留,
瀚海青波漫觅侯。
眼界青波应碧澈,
孰知阔大躲逆虬。”
孙真君须臾顿首,复吟:
“花有清瑰终破败,
群生高上少从容。
原来我是开天客,
但教枯枝再现红。”
话及此,敖湚兮忽有愕然,眉目星动,仅片刻而已。荒居幽晦日久,难得知音,但见其喜,便隐其悲,喜者益喜,竟不见悲。以此,仙子兴之所至,乃以言调曰:
“大真君,真君大,
有心开山通上下。
几个小旁生,心中无广厦。
真君可奈何,一口吞虾蟆。”
木由啼笑皆非,虽有小嗔,却亦以知音悦甚,不以为意,又挑之曰:
“俏仙子,仙子俏,
封心远在危峦峭。
不风不雨不雪摧,赏着雹儿笑。
铁剑安可走天涯,不如金钟罩。”
仙子知他笑自家躲那岩穴之中,难见风雨,恐谈高道。她自不肯言明如何进了这山,故而支开言语,乃轻笑道:
“自明不明他,到底是抓瞎。
临行壮士仍须酒,上好宫娥犹赖花。
那日里,张口便引高歌唱,
不如廊下一把火,诸妄尽消杀。”
孙氏一听她以贯元国之事相论,也知昔日放火的是此人无疑,只是这女子所言,着实有理,他也不好强论的。不过僵在那里,久而无词,虽垂手皱眉,亦不难想见那洛滨仙子如何暗哂,愈加面赤。
心知若是停得久些,恐长其势,压他一头。你道这无非是二友讽乐,何苦撑起夺胜之心?盖因逢喜,如临对手,虽不十分好赢,却也欲见高低。
这里真君即曰:
“自明易,明他难,
难时难处道德玄。
我有神兵通思碍,他无睿根迎广言。
好在檐间风火起,从此山中有历年。”
敖仙子见他竟索性依了自家之言,倒藏了些无趣。柔目灵珠一转,计上心来,遂曰:
“画虎画皮难画骨,
一见妖形,正是妖形。
木锤破鼓布来补。
虽是不平,终是不平。
我非樟树亦非槐,拆去城砖筑高台。
高台祭起千钧器,四方所哺尽皆来。”
孙木由但闻此韵,内心一震。他早疑心那樟、槐二树绝非等闲之辈,这里其讲些拆城墙建神台的譬喻,怕是省得甚么内幕。
这真君急欲问之,想此洛滨仙子不与他白言直述,定要转些弯子,可见欠些爽利,轻而发问,恐无良答,略思忖之,亦有了灵光,只低吟:
“枯木几番熬煮,乃脱旧身形?
杂揉几许躯壳,或得一殊遇?”
敖湚兮闻此诗,面色遏止,无复笑靥,乃拂雾趋前,直视其目,久而告诫:“诸事非同小可,真君且就止言,虑成旁事便也。”
孙氏不由揶揄:“说洛滨,洛滨到。当面错过,岂不好笑?”
仙子神色一滞,定心乃相识对曰:“言真君,真君不到。不是不可笑,终是不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