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曰:
倒是山重水复,原来峰回路转。
慢说昔人淡存亡,真脱生死古来罕。
却道两处不一同,原是一急一缓。
问取法门皆是俺。
却道海外大荒之间,有国贯元,内中居民胸独为窍,乃能通穿,所以无心,故名之。木由至时,只因耳绕泣涕之声,目生衰凄之象,故疑有难,必往救之。
近前,却见一伙异人驰走,逐女子于城垌,盖因古木渊深,野径荦确,彼以柔弱之躯,奔避索命,促促抽息,惶惶用力,未几见衰,仆于麻石,虬松之上,撞而血涌,追众迫近,危在弹指。
刹那之间,霹雳直落,横出一副宽大身形,挡在众人跟前,唇口朗朗:“贼众休作猖狂!”彼以为断喝之下,当可稍止奔争,孰料诸邪勇若无睹,骤然涌上,力撞其身,欲近弱女。
孙氏并无怒意,却有疑惑,盖此羸羸之躯,孱孱之肉,于我无动,反手夺其命恰如探囊取物,此等如何无惧?
正生思量,斜视那一班人等,衣开中庭,胸间贯口,洞悉分明,俱皆无心。真君早知此贯元之国素存此气,只是又睹彼等目无凶光,反露呆滞,举手投足若木车石鸟,张牙舞爪似画上虬龙,虽有十分惊怖,实无半点真面。
木由未及考究,彼已攻来,乃不待掣出巨檑,以掌迎之,只把半分功劲妙运,旋起一推,这三五十追逐人等,尽皆散倒,乱滚后立,更无半分停顿,又驱身迫至。神君无心与此般蚩汉耍子,即携起弱女,腾云而起,恍恍消却。
渐远,自空下视,怎道那班莽徒仍在追迹,虽无目的,奈无休止。少年心言,莫不是受了癔毒?举止失状?且莫管哉,当寻一僻静之所,管教安顿这绝路之人。
故就近抵一山,荒凉漠色,断无生迹,因而无名,野木浩瀚,色玄而渊,愈往深处,弗见踪影,正是蔽身之地也。孙氏即置女毕,观其情状,早垂一线,面若腐纸,蔫而无光,深露吹灯拔蜡之势。孙氏乃化一缕生机而注,允以稍息,果开晕目,渐启微思,或显康转也。
此女视木由,早于迷离之中,感其救护之举,只是身有不逮,未言称谢,今获小力,乃曰:“神明呵,彼天之灵杰,延我孱寿,助我祥福,我亦蒙难不屈,感之佩之!”
真君闻是言,以为不凡,非俗女也,略殊异之,遂问:“汝既感吾恩德,今当实告吾问,莫有迁延。”
女诺,乃承其询,告以自家无名,贯元国间,民无姓字称号,无喜怒哀惧,无贪嗔痴慢,日上而作,作毕乃餐;日落而息,息罢乃训。其域之主,号无量功德大王,皆称尊者,乃诸之慧脑,众之亚父。
女昔为顺民,无争无贪,平淡无虞。只因功德主有子名曰善见,善见爱其容,乃倾是心,久而情深,愿以己心相易,曰:“吾之所爱呵,自生以来便苦无心,胸贯一空,不觉冷暖哀乐之味,实堪怜也。吾今剜心相授,原见举世风华。”
女以无心故,面容宁定曰:“好。”
故挥刀剖心而出,流血遍体,又以自心填女之胸口,身元既除,再无蓄也,储气尽耗,终至陨矣。女以有心故,顿生苦悲,大恸嘶鸣曰:“呜呼,安能如是!早知与郎久绝,再无相从,纵举世华光,有何显乐?便不要此心,反无罪业!”
其声哀绝,音若洪雷,惊来功德主,见子伏地,已无生息,便言事已有,不可退转,今既有心,即为王女;善见已薨,即行丧礼。王令既出,民莫不从,只斯女痛不欲生,频频自戕,上令众止,强拉乃住。其趁松懈之时,夺路而出,远至无人所,尽己之命。
王乃呼曰:“吾子为尔死,今尔欲死,吾子何其不值!”
但闻此言,亦觉有理,一时难断,因众穷追,只以身逃。
木由于旁聆听,女告曰:“神君以我为何要逃?只因彼功德主,好作诡言,我若承其规训,未过三日,必如常也。我获是心,万事明备,便就不死,亦不可如前苟活,此生无望也。”
乃又以贯元国典故告之。
曰:
遂古之初,是地有民,与旁无二。忽有一人,脑获灵明,以众平生难避生老病死诸苦,命绝无祥,乃悟正法,传之四方,众喜而聚。初,其告曰:汝等但念俄陀大王圣号,即获安宁。
民从见益,遂以信受;久而无效,愿乞良方。又告曰:汝等剖心与我,无心便安。众无丝毫迁延,但以刀剜之,乃饮戎佩之水,得活者十之二三。
主喜曰:善哉,莠人已涤,鲜民既存,今后再无忧也。自此贯元国成,众皆失心,便以功德主为心,莫不从受,千里不辞。主已无戎佩之水,民却有痴痴之念,偶生有心之思无可泄,乱矣。
主乃聚众说法:他方世界有万千明星,星之聚也,若风若云,聚之深处,有净土名婆娑罗国,筑蔓胜罗莲花塔,故有明丽无终,又号无忧光明地。
彼国有贤王,号俄陀离垢佛,亦有化身千万,其名或曰阻吠俄陀、除障俄陀,又有色寂、劫顿、息吝、灌泉等诸俄陀大士。斯佛寿命无边,力法无边,智慧无边,常于五浊恶世,降服罪障,拔除苦厄,故又称“无量光明主”。
凡吾无量功德主之徒,生时笃念俄陀离垢如来圣号,旁无妄念,随顺生息,死后魂灵即得大悲主接引,归于光明所在,随俄陀大士扬福亿土,庄严殊胜。
女谓木由道:“彼婆娑罗净土,是有是无,今仍未知,生事未尽,安虑死荣?亡则亡矣,焉能超拔?故我不可归。”
正相语,但闻凌空有吼声,音彻寰宇。木由令女稍安,一往视之,有一巨士,身长十余丈,躯生无暇光,自称贯元主,寻他索人,曰:“彼,吾国民也,属我节制,当付于我。”
木由冷笑:“我,警幻真君也,彼女不愿为尔百姓,莫可相迫。”
王乃作礼,道:“神君容禀,我国民久无心胸,杂念拔除,上尊明察。今一开此例,但须小心行事,莫令众乱。”
孙氏漠然:“此女今无从顺尔国之意,念其心事,不过易法而生,并不害尔国纲,吾可携他往旁处求生,再无虞也。”
那功德主片刻失言,又述其初开心境,恐不适外世;或道民有异端,恐存异变云云。木由忍无可忍,将那石盘大的巨檑横起,怒问:“缘何恁一家老小偏可有心,那班小民便就不得有心?”
王愕然,忽有泪落,久而乃道:“俗心,世之累也;吾为其受罪即可,缘何叫我泱泱之众再入苦厄?今弗为情困,弗为欲阻,安有不好?”
木由怒转苦笑,以其诡辩无耻,又不善言辞,且又曰:“汝遏民之心,真有用耶?心虽剜去,欲犹存也,如薪虽无发,火来犹燃,如何得灭?”
那国主再涌光明,盛芒之下,犹如烈烤:
“吾有俄陀大王妙法,真君不必担忧。”
二人争辩之间,远处突发响动,须臾,虚空有一女声高呼:“起火了!”
木由狐疑,国主笑遏。运起青目,观贯元之国,七千里地,内中四面,东西八角,熊熊焚起,浩浩燃绝,域间诸民熟若无睹,但凭炙烤。孙氏急至心伤,身欲前动,女修却暗阻:
“尔岂忘乌鹮之灾耶!”
真君愣然,乃阻自意,稍稍神定,强嘱:汝今已为神尊,毋可轻动。
须臾,那音又至:“起火了!”
观其众民,万万百姓,焰裹肌肤,焦肉滋响,毛发燃尽,恶臭铺天。有烧伤者仍作强耕,不闻窗外,白骨者蹒行乱街,几步抢地,风吹衣落,再无动静,独留空腔。
未及,真君咬牙,便欲动身,弗料幸存者稍有所行,皆避烟黑之处,王徐徐落汗,似难镇定。
远处女声再呼曰:“起火了!”
国中民大骇,奔逃四散,避灾不已,弗以功德主为意。木由大喜,乃携弱女,沿路随呼“走水”而去。
只是不知这火是谁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