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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时分,繁华的首都一角,两个青年走在宽阔的马路一侧。

“你说说你,长得也算人模狗样,怎么就这么不长进?”其中一个青年语带不满的对着另外一个青年说“我扔下女朋友特意来指导,还这么个结果。这都多少了?就算闭着眼也不该是这样啊。”

“一百,算上这个,一百零一。”身旁穿着一身西装的青年稍稍有些尴尬,可是很快倒打一耙“我都按你教的来的,人家不答应,只能证明你这师傅没水平,你不能赖我啊。”

“我怎么教的你?”老易气极反笑“我让你上来就‘你好,你是?’、‘请问你叫什么名字’、‘我想认识你可以吗?’这样跟机关枪一样问个不停?你以为你是谁?你只是警校学生,不是警察,更不是警官,你一个劲的问这些谁会理你?我千叮咛万嘱咐,谈话一定要有来有往,而且你必须要先把你的自己的情况说出来告诉人家。”说着老易开始模拟“像我这样,你好,我叫易正伦,警官高等学校的学生,能认识你吗?像这样,人家才愿意理你,才有可能告诉你人家的情况啊。”

“我说了,人家不吭声我总不能勉强啊。”西服青年不服气的说。

“那你可以继续按照我教的第二招啊。”易正伦压着怒火“要让人家说更多的话,但是不要一味的附和她,而是找一些跟女生看法基本相似……”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嘴笨。别说什么一边跟人家聊天一边想什么相似的观点,我就是一味的附和人家,都赶不上趟啊。”西服青年说着避开了同伴的撩阴腿“老易,值当的吗?”

“值当的吗?值当的吗?”老易气急败坏的开始四处寻摸。

西装青年拔腿就跑。

“甄怀仁你回来,我保证不打死你。”老易终于从旁边拽出来一根一尺长的枯枝,对着不远处的西服青年威胁。

“我疯了,我回来。”西服青年不甘示弱反而越跑越快。

“正伦。”这时马路对面传来一声好听的呼唤。

甄怀仁看看,马路对面站着一群人,其中一个最标致的女人正看着他和易正伦。转身对正对凶器毁尸灭迹的易正伦说“易兄,替我多谢嫂子救命之恩。”

“滚”易正伦骂了一句,赶紧跑向马路对面。

甄怀仁松了口,转身继续前行。好友每天逼着他追求漂亮女生,实在让他苦不堪言。可如今的局面都是他自己做的。

甄家祖上也曾阔过,北平、天津也是成片的宅子。到现在老家的五进院落,依旧是方圆百里的新贵治宅样板。只是如今乃是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甄家这种诗书传家的家族注定被时代抛弃。自从朝廷废除科举后,甄家也就没落了,却因为尚有底蕴没有立刻土崩瓦解。入了民国后,甄家四兄弟有意发愤图强,重振家业,只是老天似乎有意给甄家开个玩笑,除了有公职的甄怀仁三伯外,其他三兄弟,越发愤图强,这家业败落的越快,到最后不得不依靠出租祖产过活。

终于在甄怀仁的父亲又一次投资巢丝厂失败后,甄怀仁的母亲当机立断篡权夺位,每个月给一百块的零用钱直接将父亲赶回了家。这总算给了甄怀仁和妹妹甄怀安一个完整的童年,少年时代,让甄怀仁在棍棒之下顺利的读完了南开附中,拿到了燕京大学预科的资格。

当然人无完人,甄怀仁的母亲自然不是完美无缺的,贪慕虚荣,攀龙附凤的观念也是有的。倒不是她自己如何,而是将目标对准了未来儿媳妇。只是如今这年月城头变幻大王旗,有枪便是草头王。前脚你做总统,后脚我做大帅,今天是高官,明天说不得就是逃犯。谁也说句准,于是为甄怀仁定下聘前朝旧人。女方是前清退帝皇后的表妹,据说是个大美人。

按理说,一边是前朝遗民,一边是破落户,大家谁也不比谁高,谁也别嫌弃谁。

可是甄怀仁的母亲确认为是高攀了。虽然退帝已经隐居天津,却不可否认,在民间还是有相当的影响力。几千年的皇上不是说去了,大家就当不存在的,张大帅那么威风,见了退帝同样也立刻打千请安。

可是甄怀仁不愿意,深受新学影响的他心中十分反感这种包办婚姻,无法接受自己和一个连面都没有见过的女人长相厮守。本来以为将内心中的想法说出来,母亲能够收取消婚事,却不想被告知,要么乖乖就范,要么就不要想去北平读书了。

甄怀仁也犯了倔,真就闷头在家哪都不去。

这可让甄怀仁的父亲犯了愁。他自然知道自己是不行的,因此将所有的期望都寄托在了甄怀仁身上,如今两边杠上,老爷子人微言轻,说谁谁不听,气的牛黄解毒丸差点当糖吃。

就这样一拖再拖,眼瞅着燕京大学预科已经开了学,最终还是甄怀仁任职于天津警察厅的三伯出面,提出让甄怀仁读警察学校。

甄怀仁的母亲早就后悔了,只是碍于做母亲的尊严一直僵着,如今有了这个台阶,也就顺水推舟,不吭声。

甄怀仁同样没好多少,如今只求早点离开家里,见识外面世界,哪怕知道天津的警察风评不好也不在乎。就这样时年十五岁的甄怀仁进入了天津警察教练所警官班第二期学习。

自从北洋时代,山东青帮头子厉大森来天津任直隶全省军警督察处处长后,天津的警察就越来越多的充斥着帮派分子。甄怀仁本来以为自己不是当警察,而是做学生读书,出来也是警官,不会和那些混混儿有什么接触,却不想警察教练所同样也容不下一张书桌。好在他始终坚持本心,坚持了两年,眼看就要熬出头,家中母亲却让人传话,毕业就结婚。两年没回家的他早就听说母亲为了他结婚,将一处老院子整个扒了重修了一座小洋楼,本来以为还可以拖延,如今看来根本痴心妄想。一番上蹿下跳把门走窗户之后,最终还是三伯托人找人走了内政部警官高等学校校长鲍毓灵的关系拿到了入学名额。

甄怀仁又在父亲的协助下,一直拖到了第二年春天,才拿着老爷子省吃俭用扣出来的一百二十块保证金,八十块生活费逃也似的去了位于北平北新桥的警高读书。

出门百事难,以前在天津,虽然他不回家,可是在老太太默许下,老爷子总会时常接济。自从自己偷跑出来,彻底惹火了老太太,直接把老爷子的月钱扣没了,甄怀仁只能一切靠自己。这还就罢了,可学业总有读完的时候,吃一堑长一智的甄怀仁不得不开始未雨绸缪。此时甄怀仁的舍友兼同学易正伦闪亮登场了。

世间如果真有宋玉、潘安、卫玠存在,那么甄怀仁认为就是指的易正伦,端的是一位佳公子。唯独有一点不好,不是来学校读书的,而是混学历然后当官的。易正伦不住学校,而是租住在学校附近的二进院子,陪着女仆,进出都有黄包车代步。像易正伦这样的,学校着实还有好几个,同学们给他们起了一个诨号“学客”。

甄怀仁和易正伦按理说最多点头之交,断不会结成莫逆,奈何世间事就是这么神奇。民国二十三年春,日本人依仗前一年签订的《塘沽协定》大肆在华北走私白糖,生丝等物资,受此影响,华北很多贸易商分分破产,易家也在其中。

易正伦再也没钱租房子,雇佣人,甚至连车都不租了,搬回了学校。从低往高很容易接受,可是从高往低却很容易让人疯魔。对此事,同学们是帮助的少,看笑话的多。

而彼时的甄怀仁整日间忙着学习,赚钱养活自己,根本无心理会这些。对于搬进自己宿舍的易正伦既没有过分亲热,也没有刻意疏离。这反而让敏感的易正伦将他当成了朋友。随着接触的增加,两人也才明白了各自的苦闷。

身为花中老手的易正伦立刻提出让甄怀仁趁着在外边学习期间,赶紧找个喜欢的女人娶了,生米煮成熟饭,到时候老太太看在孙子的面子上也不会再强求。

甄怀仁正是少年慕艾的年纪,自然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于是本着兔子必吃窝边草的原则,本校唯一一批女学生就成了首批受害者。从福建美人林又新到东北虎娘们陈湄泉,从柔情似水到绿林英雌,二十七个女生,甄怀仁一个都没有落下。以至于如今这些女生听到他的名字都能吓得躲进厕所半天不敢出来。而受此影响,暗恋这些女学员的各方豪杰就把他当成了公敌。到了后期甚至隔三差五有校外的人带着一群混混儿找到学校,指名道姓要见甄怀仁。

学校早有明文不允许学生在校谈恋爱,尤其是女生。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教育长王扬滨差点开了甄怀仁,好在当时学校南迁,最终以甄怀仁跑二十圈然后到女生宿舍外赔礼道歉结束。

甄怀仁经过这事就想打退堂鼓,可是易正伦却自觉失职,学校搬迁到南京,有事没事就拉着甄怀仁出去追逐这江南的美人。

只是世间最难揣度的就是人心,哪怕甄怀仁事前如何准备,易正伦如何为他模拟,甚至亲自下场示范。一年多下来,甄怀仁除了收获一百零一个“你是个好人”的肯定外一无所获。反而是易正伦因为那次下场,如今被套牢了。

说实话,甄怀仁领取了这么久的好人奖,也已经有了觉悟,打算毕业后老老实实会天津,按照父亲的规划去天津保安警察总队当副官;遵从母亲的意思娶那个女人,安安生生的过日子。

如今甄怀仁唯一的顾虑是如何对易正伦开口,这厮也知道时间紧迫,已经为他确定了未来一个月内的六十个目标,按照他说的总有一个会看上自己。自己的相亲大事似乎成了他的心魔,他甚至已经不奢求甄怀仁和人家有个结果,只要两个人成功交往。

步行回到警高在龙蟠里的宿舍,甄怀仁刚进宿舍区大门,迎面遇到了同学赵南康。对方一身酒气,和他打了一声招呼回屋了。

自从一年多前高警从北平搬到南京后,男学员宿舍就在这里,学校为了女学生安全将她们全部安排住在清凉山下校本部。因为明天第二十期就要分发到各部门见习一个月,所以平日间循规蹈矩的赵南康今天才敢饮酒,否则让校长陈又新看见处分是小,说不得最后给开了。这可不是危言耸听,入学时一百三十多人的学生队,三年下来,只剩下七十二名,其中还包括了十七名女学员。

一进门,甄怀仁就感受到了一股夹杂着臭脚味道的热浪,熏得他不得不让到一旁散散味。

“不冷啊?”里边有人大喊“眼瞎啊?”

甄怀仁无奈走出宿舍,从外边关上门,来到廊下拿出烟点上。警高的学生来自五湖四海,很多入学前就是警察,所以脾气都不好,尤其是男学生。刚刚在里边的那个说话就是东北的,名叫何家桓,名字听着很有书香气息,可是据说他是胡子出身,虎得很。年轻人气盛难免惹是生非,只是别人打架是为了逞威风,他打架却只是为了打人。甄怀仁跟他打过,要不是人家“看在同学份上”手下留情,估计自己就废了。

“又相亲了,效果怎么样?”有人走了过来从甄怀仁的口袋里拿出烟。甄怀仁如今已经名满全校,大家都很好奇,究竟哪位女神会收了甄怀仁这个泼猴。

“初步印象不错。”甄怀仁输人不输阵“不着急慢慢来。”对方是甄怀仁的同学兼室友北平人施国光。

“眼瞅着下个月就毕业了还不着急。”施国光揶揄一句“要我说你就去当额驸得了,皇亲国戚阿。”

“滚。”甄怀仁笑骂一句“老子要做额驸先睡了皇后大姨子。”民国二十年十一月便衣队暴乱时甄怀仁作为警官学员也跟着保安总队平叛,事后才知道退位君跑了。然后就眼见着东北的大好江山变成了异域他乡,但凡有点心的都会咬牙切齿。

两人正说着就看到了一个影子走了过来,个头不高。甄怀仁不用猜就知道是自己另一个室友广东人姜伟辛,平时专门爱打听散布小道消息,人称“小广播”。

“来一根。”果然姜伟辛到光线之内,伸手从施国光手中拿过一根烟“有个好事,听不听?”

“说吧。”施国光根本没当回事,姜伟辛的消息实在庞杂,大到德国军队即将冲入莱茵河畔,世界大战一触即发,小到门房李大爷和对面豆腐西施的风流韵事,无所不包,实在让人无从判断好坏。

“笕桥广州分校要招飞行员,去不去?”却不想姜伟辛带来了一个真正让他们感兴趣的消息。

“体能什么的我倒是不怕,可就是算数一听就头疼。”甄怀仁无奈的说“况且我坐个秋千都能头晕,要是飞上去,不得吐死。”

姜伟辛大笑。

“你有门路?”施国光却仿佛心动了,他入学前是燕京大学的预科生底子没的说。

“你要去了,那这边怎么办?”甄怀仁不等姜伟辛开口赶紧劝“再说了,去了也不一定选中,哪回不是好几千人争那么一百多名额。”施国光成绩优异,已经被宪兵司令部挑去。相比警政厅,宪兵司令部才是真正的实权部门,不说别的,以后外快少不了。

“我在这不过骑驴找马,至于宪兵司令部……总不能强按牛头不饮水吧。”施国光虽然说的含糊,可是看得出对甄怀仁羡慕的去处却不以为然“你成绩也不错,要不你替我去吧。”

“不成,不成。”甄怀仁摆摆手“这又不是菜市场,哪容得咱们让来让去。总之我不建议你去。”

“别听他的。”姜伟辛打趣一句“他名字都是‘坏人’,能说出什么好话。”说着躲开甄怀仁的暗算,继续说“不过那样你可就不能实习了,那边下个月就招生考试了,我订了车票,后天就走。”

“你看看,我说这厮没安好心吧。”甄怀仁嘲讽一句“他可是成绩垫底,要拉你一起肄业,三年时间啊。说不要就不要了?”

“得了。”施国光看甄怀仁和姜伟辛越说越难听,赶紧说“都是同学,谁会算计谁。伟辛,小老弟要不是这张破嘴,能到现在还说不到媳妇。”

本来不高兴的姜伟辛一听,笑了,算是不计较了。

甄怀仁郁闷的不吭声,从怀里拿出一个布包“你们要是真去,那也得算计着点,我就这么多。都拿去。”说着看都不看就塞给了施国光。

施国光那里肯要,几人住在一起,彼此也都大概了解家里情况。甄怀仁和家里闹翻了,根本得不到一分钱,来南京前的每年一百二十块的保证金是靠给出版社翻译外文挣得。到了南京,学校不收保证金了,这才宽裕了些。

“到了广东,就是我的地盘,怀仁,你瞧不起我?”姜伟辛虽然又拉下脸了,可是却没有生气,毕竟甄怀仁这么做,他不接受却领情。

“你们看看。”甄怀仁不屑的说“我这叫放长线钓大鱼,今天给了你们这点,日后你们发了,我可是会吃你们一辈子。”说着又塞给了施国光“三个大男人拉拉扯扯,恶不恶心。”

“滚。”施国光和姜伟辛笑骂一句,互相看看,只好收了,毕竟甄怀仁连这么自贱的话都说了,他们再拒绝就太伤人了。

此时响起熄灯号,三人走进了宿舍,立刻屏住了呼吸。

“你们三个在外边嘀嘀咕咕的说什么呢?”靠门的胖子本来要下床,见此又缩了回去。

“国光和伟辛后天要去广东了。”甄怀仁觉得这事不需要隐瞒“考航校。”

“嗯?”最里边传来一个声音“那国光不去宪兵司令部了?”

“不去了。”施国光心里有些埋怨甄怀仁烂好人,这宿舍八个人,就甄怀仁和自己两个实诚。其他人都是十二个心眼。比如刚才问话的两个,胖子叫鲁毅,湖北的;最里边的那个叫方靳鑫是江西的。都是有名的聪明人,到不是学习多厉害,而是心思都用在了旁的上边。不用想也知道,两个人听到消息就一定盯上了自己空出来的名额。他是真的想把名额转让给甄怀仁这个宿舍的小老弟。

宿舍静了下来,直到甄怀仁打破沉默“正伦还要晚一会回来,一会帮忙遮掩一下。”

“你瞧瞧人家,招招手,美人就扑了过来,如今都不知道滚了多少次了吧?”何家桓突然开口“再瞧瞧你,到现在还没闻着过肉味吧?”

刚说完,就感觉不对,一扭头,果然甄怀仁已经扑了过来,两人立刻打作一团。

“很好,好的很。”教务长王扬滨看着面前的八个人“打架的跑五十圈,劝架的跑二十五圈。开始吧。”

王扬滨先生学问,道德俱佳,唯不苟言笑,所有学员都怕这位。今天正好他有事来龙蟠里,所以很快就跟着值班中队长和执星官来了。好在在这之前易正伦先一步翻墙头回来了,否则就会更严重了。

“报告教务长。”甄怀仁突然开口。

“说。”王扬滨的声音不大,却很有力度。

“是我先动的手。”甄怀仁直接说“劝架的账算我的。”

何家桓撇撇嘴,却没吭声。

“有意思。”王扬滨看看表,对执星官说“五个人一共一百二十五圈,加上他的五十圈,一共一百七十五圈。”说完对其他六个神态各异的人说“既然有人愿意替你们,你们怎么可以不同甘共苦呢?就再加二十五圈。如果没有人再愿意为他们分担,就开始吧。”

何家桓瞥了眼傻眼的甄怀仁,转身就开始跑。

因为男生宿舍不在校本部,如今又是晚上,所以所谓的跑圈到也没有多长,不过就是宿舍一条一百米左右的通道。可是这里不光住着二十期学员,二十一期,二十二期,二十三期的学员也都在。丢人是一定的,更关键的是,这跑步他废鞋。不同于别的学校,警高要求不准穿布鞋,只准穿皮鞋。可皮鞋根本不适合跑步,所以当甄怀仁好不容易跑完之后,他的一双八成新的皮鞋就彻底的张开了嘴。当然甄怀仁也管不上了那么多了,疲惫的回到宿舍,顾不得一身疲惫,顾不得解绑腿,倒头就睡。

迷迷糊糊的就被推醒,甄怀仁没好气的说“我再睡会。”

“紧急集合,快。”易正伦又使劲推了甄怀仁一把。

甄怀仁一激灵,赶紧起来,一踩地,又摔倒在床上。因为没解绑腿就睡了,如今他感觉自己的两条腿完全不听使唤。

易正伦不得不过来扶起他,这才打绑腿。甄怀仁看看自己报销的皮鞋,郁闷的拿出舍不得穿的备用皮鞋换上。

“鲁毅你裤子穿反了。”突然施国光提醒道。

众人看去,果然,裤头跑到了鲁毅身后。鲁毅无奈只好解开绑腿,脱了裤子重新穿。这一来一回就慢多了。

“别打了。”甄怀仁缓了一会好了些,一边扶着床站起来一边说“用腿夹着,反正外边黑洞洞的,把绑腿夹着,跑操时再打。

“不对啊。”突然方靳鑫开口“咱们明天就实习了,还用紧急集合那?”

众人一听,赶忙涌向门口,打开门看了看“老赵他们都出去了,别管那么多了,去了比不去强。”甄怀仁说着当先出了门,却不得不扶着墙挪步,不多时,只有易正伦和施国光陪着他。

“快走吧。”甄怀仁挥挥手。

“架着,架着。”前边的姜伟辛大喊。甄怀仁还没开口,就被易正伦和施国光架住胳膊赶了过去。校长陈又新对学员管理很严,规定平时走路不得摇摇摆摆。因此被易正伦和施国光架着的甄怀仁,感觉五脏六腑差点移位。

眼看就要坚持到学校,却遇到了提前到校区又折返回来的同期生,这才知道,今晚紧急集合根本没有二十期的事。众人无奈只得反身回到宿舍。

经过这么一闹,除了甄怀仁外所有人都睡不着了,干脆聊了起来,直到凌晨五点半起床号吹响。

“咱们还跑操吗?”鲁毅问了一句。

“谁愿意去谁去,我都不要毕业证了,还跑什么。”姜伟辛想明白了,索性躺下睡觉。

“还是去吧。”施国光走下床“要不然人家给咱们来个开除,那航校还愿意收?”

姜伟辛无奈只好跟着众人又是一番折腾。

甄怀仁洗漱之后,婉拒了易正伦和施国光之后,找了一根枯枝做了一个简易拐杖,压着时间点最后一个到了操场。

警高跑操并不是按照身高从低到高固定位置,而是按照到达操场的顺序,先到就站在前头,以此类推。

甄怀仁实在是跑不了圈,只得向整队的分队长东周久请假。东周久也做不了主,上报给了大队长,继而又被上报到了来监督的训导处长李垣。李垣已经知道了昨晚上的事,虽然不高兴却还是同意甄怀仁在一旁等着。

警官高等学校不同于警察学校,它组织严密,自成一体,设校长、教务长、训导处长、总队长、大队长、中队长、分队长、助教及各科主任。校长综理校务,监督指挥所属职员,制订教育计划,整饬学校纪律,执行对学员的奖惩。教务长秉承校长之命管理教务,协助校长制定教育计划,并督率执行,负责各种讲义的编订和课时的安排,对学生的成绩进行考核。训导处长掌握全校风纪,总队长承校长之命负责全校军事课程的讲授和术课的训练,并商同训导处长管理学校风纪。分队长分任各班学员术科的训练及风纪的纠正。助教辅助大队长,中队长分任各班学员的教练事宜。此外,警官高等学校还分设文书、课程、会计、庶务四科,各置主任办事员一人,办事员及雇员若干人,具体承办各科事务。

眼见着几百人在操场奔跑,甄怀仁很快就发现了乐趣。那真是波涛汹涌,激情澎湃,才明白为什么在北平时校领导动不动就让他们不停的跑圈,不整齐划一不准停。只是旁边不远处就是李垣等人,甄怀仁不敢明目张胆的看,掩耳盗铃般的时不时扫几眼,就立刻挪开。

半个小时后,终于结束了跑圈,众人散去,返回宿舍用餐。

学校早晨提供简单的早餐,稀饭、馒头、咸菜。早就饿的前心贴后背的甄怀仁一口气吃了八个馒头才稍稍感觉到了舒爽。

按理说,吃完饭就必须立刻跑着去校本部上课了,可是他们二十期今天就要分发实习,所以和其他宿舍勾兑之后,众人一致决定不去了,反正没人通知。

不过有人已经预判了他们的预判,所以此时执星官冒出来通知所有二十期操场集合,分配实习单位。

二十期的几桌一下子静了下来,尤其甄怀仁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要被人玩废了。在要如同姜伟辛说的“像狗喝了米汤,跑起来肚子里叮叮当当”还是留下来继续被当做笑料之间,甄怀仁最终选择了住着拐杖三进宫。

“二十号,甄怀仁,首都警察厅保安队三等副官……”伴随着分队长东周久的宣读,甄怀仁大声应了一声,敬礼后从一旁的警员手里接过见习书。

不同于其他省市,首都警察厅直属内政部与高警平级,分设9个警察局,3个巡逻队,保安队、特务队各1个大队,水上警察1个中队,每个警察局还下辖一些派出所。

甄怀仁因为打算回天津保警总队占位子,所以武装警察学成绩最好,被分去保安队并不意外。回到队列,待东周久宣读分发完毕之后,全体二十期学员奉命成队列返回宿舍后解散。

甄怀仁不管那么多,一回来解了绑腿,脱了鞋倒头就睡。一觉睡到了下午,被饿醒后才记起错过了简易食堂的饭点。算上昨天,他已经两天没去了,简易食堂有规定三天不去,取消用饭资格,心中不由懊恼。来上学的很多学生家里都不富裕,因此学校才办了这么一个吃不好却管饱的简易食堂。专门为师生提供平价的午餐和晚餐,哪怕到了南京,经费大为缓解,也没有取消这项制度。为了提醒学生珍惜,同时学校经费也不富裕,这才有了三天不吃取消资格的规定。

甄怀仁从教练所养成了节省的习惯,所以不管身上有没有钱都会去那吃。看看时间,换了一身便装,甄怀仁出了龙蟠里狠狠心喊了一辆黄包车直奔朝天宫。

朝天宫南朝时曾为总明观太学所在地,明朝时为朝廷举行盛典前练习礼仪的场所,也是官僚子弟袭封和文武官员学习朝见天子的地方。清代以前建造的朝天宫毁于太平天国战乱期间。现在的朝天宫古建筑群为战乱以后的清同治五年至九年(1866年-1870年)间在清前期原址上改建而成。从宋元明代的道教建筑变成了儒家的文庙和江宁府学。如今江宁府学旧址则改为了考试院。

甄怀仁自然和考试院的人没有什么关系,他是来考试院旁边的“守拙书局”拿稿费的。身为天津人守着九国租界,不会几句外语根本不好意思个和人打招呼,所以当地对于外国的新闻,刊物有很大的需求。这不同于文学着作,不需要很专业的文学功底,只是需要快、准,所以这也就成了甄怀仁不向父母低头的本钱。

经理兼编辑冯力文年长甄怀仁十六岁,身高不过一米六,体型羸弱,却总是腰杆笔挺,说话虽是慢条斯理,可是一副金丝眼镜后的双眼仿佛能够看穿一切。甄怀仁佩服的不多,冯力文就是其中一个,谁能想到这么一副皮囊之下,是一个熟稔七国语言,精通法学,数学的高人。因此自打二人结实,没几天,甄怀仁就厚着脸皮拜了冯力文为师,学习外语和法学。数学他是不想的,也学不来的,说实话,在甄怀仁看来,冯先生守着这么个书局屈才了,却不明白对方为何甘之如饴。

别看冯先生外冷,为人却内热。他对甄怀仁病急乱投医寻找朱丽叶,是不以为然的,甚至反感的,却并没有当面说过什么,只是不时向甄怀仁推荐世界名着。甄怀仁老老实实的读了下来,观后感就是“自己真是一个好人”。

不过甄怀仁对冯力文是感激的,前一阵无意中得知师母生日,特意咬牙买了一块精美的手表请冯力文转交,以示弟子礼。

下了车,付完钱后,甄怀仁一瘸一拐的走进书局。正奇怪往日间不时有人进出,怎的今日这班荒凉,身后突然传来嘈杂的脚步声,有人从后边将他扑倒。甄怀仁来不及多想,就势用拐棍横扫,也不看效果,就向一旁翻滚。

伴随着一声惨叫,退到死角的甄怀仁看清了环境,正堂里几个精壮的男人对他虎视眈眈,一个人捂着胳膊最为凶狠,另外几个手里拿着枪“朋友,光天化日在考试院打劫吗?”

“少他妈废话,宪兵特高课,不想死就趴下。”为首的是个右脸颊有一道伤疤的中年人,说着一挥手,身后的人就冲到了过去,将还在游疑不定的甄怀仁按在了地上。

作为胆敢拒捕的嫌疑人,甄怀仁自然是重点照顾对象。等押解他和其他几个嫌疑人的车子来到一处有高大的黄色围墙,内里建筑屋顶都是黑色的地方时,早晨尚能步履蹒跚行走的甄怀仁只能趴着下车。每爬一尺,背上就挨一棍子,既不多大也不少打。

终于,爬到了审讯室外,那个被他打肿了胳膊,如今又打了他一路的青年才懒洋洋的停下了手。

从审讯室里偶尔传出的说话内容,甄怀仁才知道这里是宪兵司令部看守所。而他之所以被抓进来,全因为自己的老师冯力文是cp。

终于,门口传来电铃声,片刻后门卫打开门走了进去,从里边带出来一个失魂落魄的青年。此人名叫商凌弥,文质彬彬的他出身工人家庭,是国立中央大学中文系的学生。甄怀仁看不上他,整天装深沉扮忧郁,发一些酸文。

对方对趴在地上的甄怀仁都无动于衷,精神恍惚的被带出了审讯室。

“进去。”刚刚殴打他的青年喝令。

甄怀仁却没有爬而是扶着门框站了起来。他已经想明白了局面,左右不过一个铁核桃。再让这种杂碎羞辱畅快,他会死不瞑目的。青年也不傻,不等他迈腿,就又是一棍子,将他打倒,可是不等他高兴,甄怀仁又爬了起来。如此再三,终于审讯室传来声音“进来。”

青年只能愤愤不平的停手,不再阻止甄怀仁走进去。审讯室里有三个人,两名审讯员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看着他的彪形大汉。甄怀仁走到椅子旁边看了眼大汉,明智的没有坐,不怕死不等于要去增加羞辱。

“姓名,工作单位,职务,去‘守拙书局’干什么?为什么拒捕?”主审讯员只在刚刚甄怀仁走进来时看了他一眼就再不抬头,一边看面前的记录一边问。

“内政部警官高等学校二十期学生甄怀仁,去书局拿稿费。”甄怀仁尽量不让自己的后背弯曲,身子笔挺得站在三人面前“我一进来就遭到了袭击,完全是本能反应。待你们表明身份后,我没有任何抵抗。”

“塞当普利斯。”主审突然开口,甄怀仁下意识的就要坐下。

“站着。”壮汉怒喝一声。

甄怀仁从谏如流,也不辩解,乖乖的站着不动。

“阿呐萨瓦一固那哇一马丝?”主审饶有兴致的抬起头,这才审视起甄怀仁。

“是。”对方是用日语询问自己懂英语,甄怀仁回了一句。

“呵呵,今天有意思了。”坐在主审员旁边的副审员也有了兴趣“肯涂思迪斯帕尺瑙,绕斯诶迟?”

“只会英语,日语,德语。俄语不会。”甄怀仁谨慎的回了一句,如今这环境,哪怕他会也不敢承认。同时开始戒备起来,生怕对方冒出一句俄语。

“你和冯力文怎么认识的?”很显然对方已经看破了他的心思,也不再纠缠,开始进入正题,几个简单问题后,开始进入正题。

“民国二十三年四月下旬,我跟随学校搬迁南京后,为了勤工俭学,在报纸上找来的。”甄怀仁对此到没有隐瞒“我在北平也是以此勤工俭学,北平印友书局。”

“那么你和陈韫阖是怎么认识的?”主审没有纠缠继续问。

“不认识。”甄怀仁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回答的全无压力。

“除了平时领稿费你还和冯力文有没有过其他接触?”对方又转移话题。

“没有。学校管得严,一来没时间,二来我是穷学生。”甄怀仁自作聪明的回答。

“你在学校有没有参与什么团体?”主审又问。

“复兴社算吗?”甄怀仁想了想。学校对于学生们的思想抓的很严,可是几个月前先是忠义救国会,接着又是什么cc继而又是复兴社都跑来邀请学员们入社。甄怀仁觉得这里边就复兴社的名字听着正规,因此报了名,顺便成了党员。等领到章程才发现,复兴社是要在党员里挑选什么“精英”入社。而他却是先入社再入党,顿时觉得复兴社也是个草台班子。好在不管大家入的什么社,也没人组织什么活动,要不是眼前人问,他都快忘了。

“行了,回去好好想想,还有什么忘了的,或者记错的。我们下次聊。”两位审讯员又问了一堆问题后,按下了旁边的电铃,片刻后,甄怀仁身后大门打开,他被人拽了出去。

宪兵司令部的牢房为全封闭式,不见天日,从不放风;电网高墙,不在话下;层层铁门,道道警戒;屋顶之上,岗哨密闭,江洋大盗飞檐走壁之徒,也插翅难飞,真可算是此时的现代化监狱。

原本甄怀仁以为第二次审讯很快到来,可是之后除了狱警不时送来一顿比狗粮都不如的冷饭外,根本没有人管他。

这些天他想的很多,感觉最对不起的就是父母,眼下看来,他家这一支是要绝后了。想到说不得父母以后还要几位堂兄赡养,就让他夜不能寐。

甄怀仁父亲四兄弟,大伯是个商人,二伯去的早,三伯是北洋武备学堂出来的,之后一直在警政系统,父亲排行老四,赋闲在家。按理说也算和美,可是自从甄怀仁的祖父母故去后,大伯就为了家产开始闹腾起来,兄弟们不管愿不愿意都再没了往日亲近。

尤其是三伯,这几十年凭借北洋关系网也身价不得,奈何膝下无子,大伯就敢仗着有自己三个儿子,直接霸占了三伯在老家的产业。

父亲从小和三伯亲近,又有自己,总还能够居间调停,只是不晓得没了自己,以后怎么样。

三位堂兄是靠不住的,表弟崔振倒是和自己亲近,只是如今姑母故去,不好打扰。想来想去,也就姨母家的表兄可以帮帮忙。姨母家的表兄庞文浩如今也在南京上学,就读金陵大学英文系。因此两人一个月总有一两次见面的机会,关系虽然不是特别亲密,不过这种事应该不至于置身事外。

就这样甄怀仁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囚牢里不知道多久,终于有一天,狱警打开了牢门“甄怀仁出来。”

甄怀仁透过指间缝隙,看看门口灯光照映下的狱警,耳边听到外边传来的远处其他狱警呵斥的声音,知道终于到时辰了。这么久他的伤也好了,直接站了起来,不过因为带着重撩,也不可能大踏步的迈步,只好一点一点的向外挪。

甄怀仁出来的时候,商凌弥也从不远处的牢房出来。这次对方没有无视甄怀仁,反而开心的笑了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嗯,少了几个。

甄怀仁按照狱警的指引,转身向外挪步。走廊里寂静无声,只有铁链和地面那刺耳的摩擦声。在下一个铁门,又有三个人加入了他们的队伍,如此再三,待最后一道门打开他们的队伍已经有十多人了。走出看守所甄怀仁才发现现在是白天,不等他享受一下久违的阳光,就被狱警粗暴的推上了一辆写有“宪兵”字样的囚车。

“同志们,唱首歌吧。”车子离开宪兵司令部后,最年长的一个老人无视了身旁荷枪实弹的宪兵“不要沮丧,我们只是去另外一个地方战斗。”说着开始起头“起来全世界的……”

宪兵赶忙要制止,可是商凌弥立刻跟着大声唱了起来。很快除了甄怀仁所有囚犯都唱了起来。

甄怀仁看着不停鼓励自己的商凌弥,有些无奈,他真的不会啊,郁闷的不吭声。他做人喜欢向前多看几步,如今既然已经是要到黄泉路上走一遭,就想着要不要一会喊个口号什么的,说不得这外边的cp知道后,以后可以对自己父母和妹妹善待一些。

“这里是雨花台吧?”车子在持续不断的歌声中来到了城外一处停下,商凌弥走下来看了看,平静的说“好风光,好好好。”

甄怀仁却看向了不远处的几个人,冯力文站在其中,看得出他也伤的不轻。可是让他诧异的是,以往总是那样自信,胸膛永远挺起的冯力文,此刻却仿佛变成了一个暮年老叟。如同被人抽去了脊梁,佝偻着身子抽着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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