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八,秦州的韩世重送上了一份西关战报,与此同时,监国太子萧奕正式在宣政殿召见蒙元使臣额日敦巴日、北燕使者范文城。
永安郡王岳山、太傅张久陵、六位尚书九卿、御史台中丞以下诸御史、诸学士舍人、国子监,京师禁军的北衙禁军、南衙禁军的大将军及以下武勋等,皆列于殿中相侯。
完全可以说,大乾朝廷为了区区一个蒙元使节、一个北燕使节,摆出了一副尽可能的郑重其事姿态。
然而,这副姿态并未让蒙元使臣额日敦巴日和范文城感觉受到了什么礼遇。
恰恰相反,从接到鸿胪寺的知会以后,对大乾更为熟悉的范文城就意识到自己此番出使十之八九要到此结束了。
原因很简单,如果大乾监国太子真的有什么心思,就不会是这个阵仗了,和上一次一样,看起来浓重无比,其实就是要当着他和额日敦巴日还有这些大乾朝臣的面,表达自己的心思。
不过,话又得说回来,就算是如此,表面上的议和还是要进行的。
须知道,蒙元和北燕这一次联合攻打金贼,虽是收获颇丰,却也损失惨重。
没个几年休养生息,是不可能继续动兵南下的。
关键是,北燕不可能主动,所谓的蒙燕联盟也并不是牢不可破。
谁能确定北燕南下攻打大乾的时候,蒙元不会在后面捅刀子?
灭了北燕,蒙元从此彻底掌控整个北地?
所以,范文城知道,自己这一次的出使,除了打探大乾现在的局势,还要把表面功夫做到位,好为以后的南下大计做好规划,这南下,必然是要有一个完全的借口,才能服人心。
两个使者先是依着君臣之礼做了问候,然后便是开门见山。
萧奕问道“铁木真是什么条件?慕容胤又是什么条件?”
“回殿下,外臣动身之前确有言语交代,说是两国本就世代交好,蒙元也一直遵从大乾为天朝上国,此心永远都不会变。”
“蒙元愿意献上贡礼,以表忠心。”额日敦巴日的汉语说的还算是不错。
范文城也是一样,表示北燕一直都遵从大乾为天朝上国,如今金贼既然被灭,大乾也理应以天朝上国之姿态,派遣官员和大军去金地治理和镇守。
金贼虽然可恶,但是金贼的百姓乃是无辜。
北燕并非是一个主动挑起战火之国,只是因为金国兵贼太过猖狂。
两番云云,态度看起来也十分诚恳。
“说得好。”
御座上的年轻的监国太子却是主动颔首。
“大乾乃是天朝上国,孤颇以为然。金贼错的是那些逍遥快活、野心勃勃的王公贵族、部落首领,而非金地的百姓。”
“金地如今遭受战火,恐怕也是十室九空,百姓们也大多都是老弱病残了吧?”
“大乾作为天朝上国,理应有天朝上国的心胸,有天朝上国的态度和雅量。”
萧奕直接对左右文武百官道:“孤记得蔡瑾在陇右道赈灾表现还算是不错,那就让他去金地吧,在金地设立安北都护府,他为安北都护府副都督。”
“再派遣狄青为安北都护府大都督,统领都护府一切事宜。”
范文城低着头,一时蹙眉,未曾想到这大乾太子如此果断,真的就接手了金地那个烂摊子。
“殿下英明!”
萧奕不紧不慢地继续言道:“大家说到底都是兄弟民族嘛,一衣带水的,高层的战争罪清理一下,孤还是愿意接受他们的。”
殿中安静了足足四五息的时间,莫说范文城,便是大乾这边的百官们都有些恍惚。
谁知,萧奕又是一声轻叹,收起多余表情,继续平静叙述:“不过嘛,孤其实不太想和你们继续遮遮掩掩,金地之百姓,孤会去安抚,会做给天下人去看。”
“真正的天朝上国之雅量,什么叫做天下大同!”
“北地和中原自古以来便是纷争不断,谁强谁便有道理,谁的拳头大谁就能兴兵作乱。”
“这样是不对的!”
萧奕这话一出,整个宣政殿都安静的能听到很多人粗重的呼吸声。
范文城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只能是无奈道:“殿下若是这般说,外臣也无话可说了。”
“外臣将国主的条件带过来,足以彰显了我们的臣服之心,殿下去一直把我们当做是什么豺狼虎豹,岂不是犹如官逼民反吗?依着外臣言语,殿下不如直接断言,蒙元和北燕乃是反贼吧?!”
确实,蒙元和北燕到现在好像都没有做错什么,反倒是还帮助大乾平定了嚣张至极的金贼,乃是平定北地边关的大功臣。
如今,两个大功臣派遣了使者前来,献上了贡礼,言语之间也都是十分恭敬,毫无谋逆之心。
反倒是监国太子萧奕似乎是铁了心把蒙元和北燕当做是最大的敌人。
一直叫嚷着攘外安内。
这不就是官逼民反嘛。
就是这大乾的一些臣子,此时此刻都觉得监国太子是不是有一些过了。
然而,他们也不敢说出来。
“倘若真是如此,那外臣便请告辞。”范文城拱手行礼,却忍不住多言了一句。
“但有一言,临行前不吐不快……。”
“往后两国之间如何,是大乾毁约在前!”
满朝文武根本来不及反应,便目瞪口呆起来。
而萧奕却是不慌不忙,依旧不给任何人开口的机会:“是吗?你们不是口口声声说要臣服,口口声声说大乾乃是天朝上国吗?怎么,孤打算来个天下大同,不仅中兴大乾,也连带着,让蒙元和北燕的百姓都能够过上更好的日子,就不行了?”
范文城气急,也知道自己怕是辩不过这大乾监国太子,上一次如此,这一次也是一样的,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也没法说了。
“孤从未说过你们乃是豺狼虎豹,相反,你们平定金贼有功,乃是大功臣。”
“此番既然是前来上贡,以表忠心和功绩,孤作为大乾监国太子,理应当裳。”
“三宝,去把那几本书呈上来。”
范文城和额日敦巴日怔了一怔,只是茫然接过那本书来,而狄晏以下,无论官职高地,原本几度欲作言语的臣僚,此时也都低头不语。
萧奕继续道:“此乃大乾新学,乃是让人明智明理,你们带回去交给铁木真和慕容胤,希望他们也能格物致理,看清楚事情的本质,明心见性、知行合一。”
“既然愿意臣服,以后便要尊大乾,孤想要治理好金地,你们也当好生配合。”
范文城一时气急,但只能捧着书正色应声:“多谢殿下。”
他如何不知道这新学?
前段时间,送到燕地的邸报他也看了,只觉得有一些荒唐,他们还在尽心尽力推行儒学,以此来拉拢燕地中原汉人的心,也想着更好地研究中原汉学,以后也更好地治理中原。
谁知道,这大乾的太子竟然弄出来一个新学。
还弄的绘声绘色,并且十分有道理。
可就算是如此。
燕地能够推行新学吗?
不能。
首先,就是燕地的很多读书人,其实还是遵从儒家那一套。
一旦施行新学,必然会引起他们的不满,到时候,国主还要面临新旧之争。
这样一来,如何能休养生息?
“行了,你们的忠心,孤也见到了,孤也不是把你们当做是豺狼虎豹,谁又愿意挑起战火呢?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好不容易有了中兴之象,岂能大动干戈,走吧!”
萧奕直接抬手赶人。
饶是范文城早对今日相见结果有所预料,但上来一炷香时间不到便出去,也是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俯首一礼,便直接趋步退出这宣政殿了。
而人一走,殿中却不免轰然起来,毕竟,刚刚监国太子的态度有一部分着实过分了!
但偏偏萧奕最后的做法算得上是神来之笔,谁也不敢挑头,生怕被这位太子殿下直接把他贬了官。
轰然之中,身为太傅,张久陵也只是面色严峻,却并未动弹与言语。
没有他站出来说话,其他人也就不敢做出头鸟了。
渐渐安静下来的大殿上,萧奕望着或满殿文武重臣,却是不禁失笑。
“你们觉得孤做的有些过分吗?”
“还是说,你们真就觉得蒙元和北燕有臣服之心,是孤逼迫他们成为了反贼?!”
“你们也不想想,现在的大乾是个什么样子。”
“就因为孤铲除了奸相李林甫、肃正朝纲,然后亲征击退李贼,收复河东道,就真的天下无敌,就真的能够凭此让铁木真和慕容胤臣服?”
“若是如此,那为何赵玄甲没有自缚前来京师请罪?”
“为何西夏现在频频扣关,在关外吠叫?”
“为何他们明明已经平定了金贼,北地以后再无金贼这般猖狂的兵贼四处劫掠,蒙元和北燕却还是养着他们几十万的大军将士?”
太子殿下言辞从容,面色和蔼,下方文武却只是心下慌张。
毕竟,言至此处,众人如何不懂太子殿下言语所指?
而且这些官员,哪个不是通读历史、看得清大势,慌乱之后,不少人却又黯然起来。
而等了片刻,见到太子殿下不再言语,张久陵叹了口气,然后就率百官出列,聚集到大殿之中,拱手请罪。
萧奕也叹了一口气,说道:“免礼,这件事情,你们的做法也情有可原。”
“谁不想过安稳的日子呢?”
“可现在当真就能过安稳日子吗?”
“荆州赵玄甲不过是其次,更为关键的是长沙康王、北地的晋王和辽王。”
“几个戍边亲王的心思,尔等就真的不知道吗?”
“形势看起来一片大好,其实不过是表面上风平浪静罢了。”
“一个石头丢下去,绝对能够激起层层涟漪。”
“孤说过,相忍为国。”
“尔等难道就不能相忍为国,就不能有忧患意识吗?”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望你们能够铭记!”
以前,那是因为奸相掌权,他们这些人,要么看不惯李林甫的祸乱朝纲而挂印辞官,要么就是弹劾了李林甫的人,就被李林甫给贬官了,也有因为其是张久陵的弟子,稳坐一个尚书的位置,却也一直都是混日子。
而李林甫被问罪处斩后呢?
太子真正监国,提拔了他们,还亲征得胜,国家生死问题得到解决,自然也需要松一口气。
总觉得大乾现在经不起折腾,总觉得这样下去,只要是京师稳定,只要是时间长了,大乾中兴了,那便是成功。
萧奕也正是因为看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有一些理解,因为谁经历了这一年紧绷的日子后,都可以懈怠与反弹,也该允许人家懈怠与反弹。
只不过,他有一些意外的是,懈怠的人不过是那一位罢了,为何整个朝堂之上,包括只能是以军功加爵的武勋们也都有一些懈怠。
萧奕沉思了一下,却忽然失笑起来。
如此这般,岂不是更说明自己这个监国太子乃是不可替代的吗?
没有整个官僚集体的本能保守化,如何显出自己的高瞻远瞩?
现在想来,这一年的时间自己好像做了不少事情,应该是改变了这个历史的长河。
穿越到这个时代,当了太子,不就是要立下万世之业吗?
千难万难又如何?
自当是披荆斩棘、一往无前!
早朝之后。
戴光回到了户部衙门,刚坐下喝了一口茶,就有怀吉太监捧着一个小木盘走进来,身边跟着殿前司的护卫。
“戴尚书,殿下诏令。”
戴光连忙起身,先是朝着东宫的方向拱手施礼,然后才上前接过太子诏令。
一个纸条。
戴光愣了一下,还是打开了纸条看起来。
开荒。
仅仅是两个字。
下面落款是太子殿下的亲笔字,萧奕。
还有一个太子印章。
这般诏令,看起来,多少有一些轻佻,有一些不符合礼节和法度。
然而,怀吉太监道:“戴尚书,殿下有言,以后便是直接以这等形式向六部九卿传递诏令,若是大事、正事,自当还是遵从原本的太子诏令。”
怀吉太监说完,便立即离开了户部衙门,因为他还有好几道诏令要传达呢。
戴光再一次看了看手中的纸条,叹了一口气。
他自是明白太子殿下的心思。
开荒。
如今已经是初冬,大地并未成为冻土,再此之前,继续开荒,明年开春,化了冻,就可以春耕了。
这一天。
六部九卿都接到了特殊的“诏令”。
也都有了事情要做。
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有懈怠之心。
御史中丞也通了话,他也收到了纸条,也只有两个字,监督。
意思也再简单不过了。
那就是监督六部九卿今日得到的诏令,此后实施的情况了。
做的不好。
那自是要被御史台弹劾。
大家也别讲究什么情面不情面的。
毕竟,御史台这边也要接受锦衣卫的监督呢!
谁敢懈怠?
谁敢接了“诏令”不做事。
……
慕容雪鸳府上,萧奕欣赏了北燕长公主的曼妙舞姿,起得身来,目光温煦地看向微微娇喘的慕容雪鸳。
素颜朝天,并无任何妆容,但成熟端庄的贵少妇本就是最好的胭脂水粉,葱郁秀发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如瀑垂落肩后,玉容一如出水芙蓉。
慕容雪鸳见到萧奕走近前,心下莫名慌乱,轻声说道:“殿下,妾身先去沐浴一番。”
却在这时,忽觉手腕却被萧奕拉住,继而勐然跌在一个怀里。
“你……你松开。”
慕容雪鸳玉容微怔,旋即轻轻挣扎着,清丽眉眼减浮起一抹羞恼,多少担心自己又要羊入狼口。
但片刻之间,却并未见异常,倒决自家手被拿住,塞进了一个东西,垂眸看去,却是一个锦盒。
慕容雪鸳凝了凝秀眉,疑惑问道:“这是什么?”
萧奕轻声道:“你打开看看。”
慕容雪鸳旋即明白过来,清哼一声,这些伎俩,她早已经不在意,真当她还是那未出阁的小娘子吗?
见慕容雪鸳并未打开,萧奕却自顾自将锦盒打开,从中抽出一根碧玉簪子,低声说道:“见你平常也没个首饰,就想着送你一件,你看着还中意不中意。”
他只觉得慕容雪鸳是北燕的长公主,所以不怎么带着金钗簪子等头饰,却也不见她带着格格帽,真要是带了,估计他也会让慕容雪鸳以后只带金钗玉簪,因为那帽子,他有些欣赏不来。
慕容雪鸳不由垂眸看去,红布锦盒中静静躺着一枚灵蛇形的发簪,翡翠莹玉,绿意欲滴,温润剔透,在烛光的照耀下还有一些氤氲灵气。
到底是大乾的监国太子,这等玉簪,只怕也是价值连城了吧。
慕容雪鸳默然片刻,清声道:“突然送我这个做什么?我从来不戴这些的。”
萧奕以理直气壮且命令的口吻,低声说道:“从此之后,只带给孤一人看。”
说着,直接拿起簪子,就插在了慕容雪鸳的头上。
此刻两人只隔着几寸,呼吸相闻,道道令人心烦意乱的温软气息扑打在脸上。
萧奕看了看,不错,配上玉簪之后,更好看了。
他微微一笑,在慕容雪鸳未曾防备之前,顺势低头凑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