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顾安的询问,顾霖的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郑颢的身影。
片刻,他神色不变,微微笑着回道:“你放心家里都好着,嫂子和余哥儿按着你的建议改造好运楼,吸引了不少食客呢。”
对方脖颈上的淡淡红痕映在顾安的脑海里挥之不去,顾安斟酌着言辞:“这些日子,顾叔在生意上或者生活上可有遇到什么难题?”
少年神情如常,就好似随心所问。
顾霖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心跳跟着快速跳动起来,他以为对方发现了什么。
微微抬眸,注意着身前少年的神色反应,见对方没有任何不对,顾霖觉得是自己疑神疑鬼了。
微微松气,顾霖道:“都好着呢,珍玉楼有小翠打理着,好运楼有余哥儿和赵嫂子管着,商队有小幺替我分忧,我如今清闲的不行,哪边忙碌我就去哪边搭个手,和客人聊聊天比府城的日子还快活。”
顾霖没有说假话,从前在府城时,他还放心不下赵嫂子等人,操持着许多事务,待回乡省亲见他们将酒楼里的生意打理的井井有条后,从回到京城到现在,顾霖几乎都在当甩手掌柜。
微微点头,顾安眼眸半垂,暗光在眼底划过。
看来家里真的发生了什么事,顾叔提及了赵嫂子余哥儿等人,唯独略过了经常挂在嘴边的郑颢。
同对方说了好一会儿话,顾霖不想继续打扰对方进食休息,便道:“你先进去吃饭吧,我回去了。”
“乡试在三年后,你正常用功肯定没问题,别熬夜读书把自己的身体弄坏了,要不然就得不偿失了。”
都是同个年纪,郑颢也从十二三岁走过来,但顾霖自认为当时自己没有像担心顾安那样担忧过郑颢,实在是他们的性格很不相同。
顾安不是喜欢向长辈倾诉心事的少年人,而郑颢读书时,每每从书院回来都会主动和他说一些在书院发生的事情,虽是报喜不报忧,但顾霖可以根据对方的表现,猜测其心情好坏。
而顾安自意识恢复,读书懂事后,在外无论遇到好坏,都没有往家里带的习惯,若是好事,顾霖主动问对方会说,反之是坏事,顾安不会回答。
与他相比,顾安好似和郑颢更有话题,从前在府城,顾霖便常常看见郑颢将顾安带进书房谈话。
也正是因为如此,有郑颢时不时教导着顾安,顾霖才没有过多操心对方。
顾霖皱了皱眉,等顾安休假后,让郑颢找他聊聊,看他在书院到底生活的怎么样。
准备要走,顾霖摆摆手让顾安快些回去,在他就要转身离开时,顾安开口叫住他:“顾叔。”
脚步停下,顾霖转头看向他,这几年顾安正在长身体,身高蹿的格外快,十二三岁的年纪,已经快要和他差不多高了。
几乎与对方平视,顾安开口,声线处于变声阶段所特有的喑哑道:“顾叔,如果到什么难题,婶子郑哥他们没空帮忙解决,可以来书院找我。”
身体顿了顿,如果不是少年的神色和行为举止没有任何变化,顾霖差点以为对方发现什么。
即便如此,顾霖原先放下的心提起来,他保持着微笑道:“你就安心读书吧,家里什么事都没有,不要担心家里。”
说完,他朝对方摇了摇手道:“不用送了,回去吧。”
顾霖告别完后,转身离开。
顾安站在原地身体未动,眼眸盯着前方渐行渐远的背影,脑海里倒映着年轻哥儿眉间掩盖不住的淡淡忧虑,以及脖颈上的痕迹。
留下那些痕迹的人是谁,顾安心中有了初步的答案。
微微摩擦着手上食盒的手柄,顾安想,他不能再循规蹈矩地待在书院,将年龄熬上去了,他得快些赶紧入仕才行。
否则,顾叔对上郑颢根本毫无胜算。
顾叔救他养他,他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对方,即便是半兄半师的郑颢也不例外。
顾安微微低眸,如果郑颢不顾顾叔的意愿强迫了对方……
他眼神冷了下来,半点没有在顾霖面前乖巧如绵羊般的模样。
御书房。
早朝后,建安帝派人前往户部传召郑颢入宫觐见。
当时,郑颢领着几位户部的官吏整理账本,见到前来传令的太监后,面不改色,让手下官吏继续整理账本,自己带上一本账目随太监进入皇宫。
到达御书房门外,郑颢没有立马进去,等到进去回禀的太监出来,对他道:“郑大人可以进去了。”
郑颢才抬腿走进御书房。
建安帝坐在书桌后,低首翻看奏折,郑颢上前几步,而后停下行礼。
建安帝这才抬起头来,将眼神投向下方青年道:“平身吧。”
郑颢起身立在原地。
建安帝开口,对站在不远处的青年问道:“这几日郑爱卿待在户部查账,可发现户部账目有何处不对?”
建安帝的眼睛盯着下方的青年,因为经年服用丹药的缘故,他视力模糊,明明对方离自己几步之远,建安帝却只能瞧见郑颢模糊的身影。
“启禀陛下。”郑颢正色回道:“臣这些日子带领户部官吏整理各地府城账目,发现各地府城在税收上皆存在着一些问题,因着问题诸多不好一一言语,臣就将这些问题汇聚于此本账目上。”
郑颢捧上从户部带来的账本。
不用建安帝示意,王公公下去接过账本,而后转身奉给建安帝。
从王公公手上拿过账本,建安帝翻开查看,王公公眼角余光看见建安帝的脸色从微微红润到黑沉。
而翰林院修攥兼监察御史,户部员外郎的郑大人仍在下面回禀:“除却幽州府每年按着规矩上交税银外,江南府、冀州府、岭南府等府城,每年上交的税银都要比朝廷规定的少上一到三成,其中以江南府为最。”
郑颢:“未免出错,臣领着户部官吏计算了近十年各地府城上交的税银数目,而后发现欠交的税银共计一千万两。”
“嘭”的一声,账本被摔在桌面上,郑颢身形未动。
建安帝心头一窒,气息渐重道:“十年时间,哪可能只贪墨一千万两,光是江南府的税银,每年昧下一成,十年都有三百万两了。”
建安帝冷笑一声,发黄的脸色黑沉沉:“着实可笑,国库常年不足百万两,十年来,朝堂,各地府城的官员却吃的肥头大耳。看来青州府税银一案,朕还是轻拿轻放了。”
半句不提青州府税银一案追回来的赃款,有一部分入了自己的私库,对于建安帝来说,整个天下都是他的,他可以挪用各地税银享受奢靡求仙问道,但是,身为臣子的朝廷众人却不能染指他们不该染指的东西。
他对世家够容忍了,允许他们在自己眼下收受贿赂卖官求爵,却没有想到自己忍耐多年,换来的是他们一而再再而三的得寸进尺。
见建安帝黑沉脸色泛着不正常的灰黄,王公公赶紧往前几步,从袖中掏出一个镶嵌宝石的药盒,而后打开药盒,从中取出一颗拇指盖大小,乌黑发亮的药丸奉给建安帝,建安看也不看,帝拿起丹药放入口中,端起桌面的茶水,将丹药送入口中。
丹药一服,建安帝汹涌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一股飘飘欲仙之感袭来,他的眼眸渐渐生出红色血丝,霸占整个眼白,但是,建安帝身旁的王公公见此,却没有多大反应,就好似习惯了对帝王服用丹药后的身体反应。
建安帝和王公公的一番动作下来,若是换作其他臣子在场,可能会好奇地微微抬头,小心观察发生了什么,但是,郑颢从始至终保持着原来的动作,微微低首。
因为他清楚自己所处的位置,只要稍微一动,上面的人便能注意到。
情绪平缓少许,建安帝低眸看向下方的青年,见对方恭敬如初,建安帝的面上划过几分满意。
接着,他眼底划过可惜之意,虽然他让郑颢前去户部清查各地府城税银一事,却没有想过真的要大办贪墨税银的官员,其中牵涉甚广,他若是轻举妄动,弄不好就要同前朝一般重蹈覆辙,葬送了大好江山。
可是,郑颢在户部清查各地税银账目之事,朝中众人必定清楚得不能再清楚,原本青州府税银一案,许多人便对郑颢心怀不满,加上此事,之后一段时日,恐怕就要委屈郑颢承受世家的刁难了。
建安帝想着要赏赐些什么东西来安抚年轻臣子,忽然,青年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
“陛下,各地府城税银之事可从长计议,留着日后慢慢解决。”
建安帝微微一怔,没有想到眼中揉不得沙子的年轻臣子这般善解人意。
他想要动世家为太子扫清后路不假,但是,此事急不得需得布置几年,才能将世家一网打尽,否则一旦让他们有喘息的时刻,就轮到皇室灭亡了。
郑颢话语一转:“但是,红衣军招安一事刻不容缓!”
建安帝闻言,眼眸一眯,射向下方青年道:“此事如何扯上红衣军?”
南方的红衣军乃朝廷上下的禁忌,尤其是对建安帝而言,一群由手无寸铁的百姓组合成的叛军反民,朝廷派遣正规军队前去镇压,但将近一年竟然还没有将红衣军收服,这不是往建安帝的脸上扇了一巴掌嘛!
建安帝一想到这儿,就不由得怪罪镇红军的人将领军士,也不知道他们是做什么吃的,粮食武器从未断过,竟然都不能将红衣军镇压下来,甚至还让对方攻下第二座府城。
郑颢继续道:“陛下,账本后面记载着近一年来,镇红军向户部支取的银两,除了必备的钱粮武器外,镇红军断断续续向户部支取了百万两用作招安红衣军的费用。”
郑颢回禀着,建安帝已经重新拾起桌面的账本,直接跳过前面,翻到最后几页。
下方年轻臣子继续道:“镇红军总共二十万人数,但近一年所用的粮食与武器的数目竟与镇北军持平,甚至账本上记录着,每每粮食送去不到半个月便已不够。”
“镇北军五十万将士,镇红军才堪堪二十万大军,其粮食与武器如何能与镇北军持平?”
建安帝虽不关心政事与军事,一心炼制丹药,但是,他不是真的什么都不懂。
二十万将士和五十万将士之间足足相差三十万人,哪儿需要那么多粮食和军需,难不成镇红军平白多生出三十万张嘴和身体?
建安帝不用猜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肯定是有人胆大包天贪墨军需。
只是眼下不知是朝堂上的官员动的手,还是镇红衣军的将领中饱私囊,或者是两方勾结好了……
该回禀的郑颢已经禀告完了,建安帝看似询问却是在思考,不是真的需要别人回答。
郑颢立在原地,沉默没有说话。
他的目的本就不是查明各地府城欠交的税银流向何处,青州府税银一案,他便得罪了吏部尚书及其党羽,当时为了出头不得不如此,郑颢也不后悔,但他也不会自寻死路,在自己人微力薄之时接下这么一个烫山芋头。
郑颢耗费多日查明账目,也不会让自己的时间白白浪费。
镇红军贪墨军饷一事,便是他为自己谋取的差事,他想要快递晋升就需要功劳,且是不小的功劳堆砌自身。
前者查明各地府城税银是得罪整个朝廷,后者查明镇红军贪墨的军饷是得罪某个党羽,郑颢毫不犹豫选择后者。
不知道自己认为正直忠心的年轻臣子算计着自己,建安帝皱着眉头,无法做下决定,他打算传召心腹进来商议此事。
眼角余光看见下方仍站立如松的青年,建安帝道:“此事你功劳不小,先回去吧,稍后朕让人将赏赐送给你。”
郑颢行礼:“多谢陛下恩赏。”
而后,他离开御书房,太监在前方带路,在快要走出宫门时,一位身着仙鹤补子官袍的官员同郑颢擦肩而过,朝着御书房的方向走去。
在太监察觉前,郑颢收回视线踏出宫门。
【真的有种小两口吵架了,还要顾及着孩子的教育问题,不得不和对方商量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