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四答应去送信,却婉拒了那包首饰,他现在事业有成,不缺钱财,同意帮晚云也是念着主仆一场,曾领受过陈家的恩惠。
晚云听他如此说,感动得热泪盈眶,又提出一个不算为难的请求,让他送信后再去何氏医馆隔壁,给张馨儿报个平安,告诉她何淼一切安好。
他们入宫大半年,一走便了无音讯,张馨儿最后得知的消息,还是何淼被齐耶达抓走了,这样担惊受怕的等待对一个女人来说太过残忍,晚云经历过许多次,所以才想给她一个确切的信息,好叫她心里有个底。
陈小四依旧毫不犹豫地一口应下,两人未多耽搁,匆匆忙忙赶回廊亭。
果然如晚云所料,林夕和周念还在水池边玩得不亦乐乎,一点没发觉有人离开又回来了。
陈小四不动声色地回到人群里,低下头躬着身子,一副低眉顺眼的姿态,耐心等在原地。
片刻后,林夕抱着孩子,沿阶梯走上来,他绕过晚云,直接将周念交到侍女手里,嘱咐道:“他袖口不小心沾了水,你们赶紧回去给他更换衣裳,别着凉了。”
交待完毕,他又带着工匠们快步离去,一句话都没和晚云说。
陈小四将这一幕看在眼里,虽不清楚二人之间有何恩怨,可二公子对晚云小姐的态度,他可是看得明明白白,那便是还不如对一个侍女和善。
他摸摸怀里的信,开始犹豫不决。
这里有他辛辛苦苦挣下来的家业,有他新娶的北夷人娘子,他这辈子也不可能再回陈家为奴了,他还要冒着得罪二公子的风险,去替晚云小姐送信吗?
陈小四纠结许多日,终于在金銮殿屋顶修缮完工那天,主动找到林夕,把那封信老老实实地呈递上去。
因害怕连累及自身,他不敢将二人的深远关系讲出来,只说与晚云并不相识,只是她主动找到自己,给了一袋金银,请他帮忙带封信去三合庄。
他一时见钱眼开,才应承下来,可事后又后悔又害怕,再三思量,还是决定将此事上禀二公子。
至于晚云为何让他送信,信中又有何内容,他一概不知。
林夕听后,沉默许久,拿起桌上那封用米浆密封过的信,在掌心翻来覆去地察看。
他最终还是没有打开,而是将信封放回桌上,让陈小四按晚云的吩咐把此信按时送去三合庄。
他倒要看看,宋晚云又在耍什么花招!
陈小四松了口气,立即拿着信出宫,马不停蹄赶到三合庄。
所幸陈二夫妇还在庄子上,他们收到晚云的信时,双手都在颤抖,信中所写内容还一个字没读,眼里的泪水便夺眶而出。
女儿女婿均死在战乱中,他们带着两个孙子回到三合庄,缺衣少食的日子过得非常艰苦,最难的时候只能靠吃路边杂草填肚子。
也不知是不是那杂草有毒性,还不足周岁的小孙子吃了两日便出现上吐下泻的症状,那时又没有大夫医治,只能一直拖着,以为吐了拉了,慢慢的病情会缓解过来。
可让他们没想到的是,第五日早晨醒来,桂香习惯性地伸手去摸睡在旁边的小孙子,才突然发觉他那小小的身子已经冰凉僵硬。
夫妻二人尝尽人间疾苦,痛不欲生,本想带着一家子投河自尽,去九泉之下和女儿团聚,可刚走到河边,大孙子好似忽然明白过来,吓得哇哇大哭,不停在桂香怀里挣扎。
他们看着可怜的孩子,实在狠不下心亲手将他溺亡,两人坐在河岸边哭到天黑,才放弃寻死的念头。
战乱结束后,三合庄的所有田地被官府收走,他们成为北夷子民,按新政策,可以分得三个人的土地,每年需缴纳定额粮税,只要肯下苦力,自给自足应是没问题。
陈二是种庄稼的能手,不出两年时间,家中已经开始有存粮,日子也渐渐好过起来。
这个时候收到晚云的书信,他们心里百感交集,本以为晚云身处京城中心,遭受北夷人的迫害更严重,或许她也和女儿陈玉儿一样,不甘忍受敌军侮辱,选择以死保全清白。
可不曾想,时隔两年,晚云不但活着,还给他们送来了书信。
陈二夫妇虽然名义上已是北夷百姓,现在也有房有田,生活安稳,可对于祖上世代在陈家为奴的他们来说,内心永远都将自己视为陈家人,耿耿忠心从未更改过。
他们收下书信,仔细研读信中内容,下定决心,要拼尽全力帮助晚云。
哪怕知道去皇宫门口跪地报丧,或许会惹怒北夷人,招来杀身之祸,他们也没有丝毫犹豫,唯一的争执只是谁去做这件事而已,毕竟家中还有一个孙儿需要照顾,他们必须得留下一人。
陈小四把信送到,便头也不回地走掉了,他无心去探听他们有何计划,也没有私下里拆开信封偷看内容。这种一想便有猫腻的事,知道得越多越容易惹祸上身,他宁愿装傻充愣,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本着诚信原则,他送完信又赶去何氏医馆旁报口信儿,希望早点把这桩事了结。
可陈小四来到张馨儿家门口时,敲门许久都无人来应,他向附近邻居一打听才知道,这家女主人半年前已经改嫁,听说还是嫁给了一个朝廷高官,享福去了。
陈小四暗自唏嘘几声,世道不古,人心多变,一个女人给自己寻求更好的出路倒也无可厚非。
他转身离去,没有再继续打听张馨儿的去处,也没有想办法给晚云回信儿。对他来说,做到这个份上已经尽力而为,算是报答完陈家的恩情了。
三日后,陈二赶到西华门,头缠孝布,身穿白服,跪倒在官道上,一边磕头一边哭喊。
侍卫们开始还以为是前邺朝百姓又来闹事,拔出刀剑准备给他点颜色瞧瞧,可人还没走近,他们脚步忽然迟缓下来,因为陈二所喊,是皇长孙的外祖父已病入膏肓,命不久矣,请晚云娘子回乡探望父亲,再以长女身份料理后事。
宫里谁不知道,皇长孙是可汗的心头肉,自从齐耶达入狱后,他更是独占恩宠,连带着他那没名没份的母亲,和周穆的家眷都跟着沾光,这样尊贵的出身,他们这些小兵可得罪不起。
侍卫们把情况层层上报,最终传到齐颜可汗的耳朵里,等着他示下,到底该如何处置此人。
齐颜可汗命人将陈二驱逐出京,又嘱咐侍卫们严守口风,不许把此事告诉晚云,省得她真生出离宫的心思,丢下他的宝贝孙儿无人照顾。
在齐颜可汗的心里,没有什么比得上皇长孙的快乐成长重要,晚云是留是走对他来说无关紧要,可他知道孩子离不开母亲。
晚云平日里看着大大咧咧,做事马虎,实则在照顾孩子方面,是心细如尘、周到妥帖,对于她的这一点优点,齐颜可汗还是非常认可的,所以本着一切以孙子为先的原则,他绝不会同意晚云回乡奔丧。
晚云等了好几日,见齐颜可汗那边还是毫无动静,便已明白他的意思。
她耐住性子,没有去他面前哭闹和哀求,对于帝王来说,生离死别见得多,早已心冷如铁,哭诉并不能激起他的同情,反而会让他感到厌烦和嫌弃。
他喜欢念儿,是因为念儿乖巧嘴甜,会讨他欢心;喜欢晚云,则是因为晚云懂事明理,不争不抢,只安分守己做好份内事,从不在名利之事上提要求。
晚云心里清楚这一点,便只能顺着他的意,继续摆出一副善解人意、知书达理的姿态,哪怕前朝后宫都对皇长孙那位远在另一个国家的外祖父议论纷纷,她也没有当着齐颜可汗提一个字。
她唯一做过的失态之事,便是在齐颜可汗来看孩子的时候,背过身子偷偷躲在墙角抹泪。
她隐忍不发,委屈可怜的模样确实让齐颜可汗心中有所动容。他不禁暗暗感叹,晚云真是太懂事了,猜到他不会同意回乡奔丧,即使正经历丧父之痛,也不曾对他提出过分的请求,每次看到他时,还强颜欢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亲自端水奉茶,伺候膳食。
可这点同情心,与他的孙子比起来,就显得微不足道了,他还是希望晚云留在宫里,照看孩子的衣食住行,而不是千里迢迢去往他国奔丧。
半个月后,周念夜里突然高热惊厥,宫中御医全都被召进景馨苑诊病,忙活一整夜,天亮之际,周念体温才暂时平稳下来。
齐颜可汗进屋探望时,晚云正跪在床头,趴在孩子身旁哭得浑身发颤,口中不停地念叨着:“父亲,你要怪女儿不孝,就把所有的病痛都报应在我身上吧,别再折磨你的外孙了,他还这么小,可经不起一点惊吓。”
“你这话是何意?什么惊吓?”齐颜可汗疑声问道。
晚云诧异地回过头,一看是可汗,忙慌慌张张地低头抹泪,再也不敢多说一句。
直到齐颜可汗再三询问,她才一脸为难地开口:“昨夜我梦到父亲病逝,他说一个人去阎王殿太过孤单害怕,想寻个人同行,我久不见父亲,心中思念得紧,便答应与他同去,可半道上他突然又改了主意,说还没见过亲外孙,一定要返回阳间,再去看看孩子。”
“我正想阻止,却突然被宫人的吵闹声惊醒,侍女来禀,说皇长孙突发高热,浑身抽搐,我一想,这会不会是应验了父亲的那句话,他真的死不瞑目,魂魄跑去床前看外孙,这才惊着了孩子,引发这场无端的疾病。”
齐颜可汗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他一惯信奉鬼神之说,现在年纪大了,更加对这种事忌讳万分,俗话说小鬼难缠,他可不想招惹这些牛鬼蛇神。
“若实在不行,你便回南陵一趟吧,为你父亲扶灵发丧,再多烧些香蜡纸钱,表表心意,好叫他安心投胎转世,省得他再留恋人间,给后辈添麻烦。只是这件事需得经由林夕同意,毕竟你是他的娘子,他若反对,我作为长辈也不好强行插手。”
齐颜可汗主动提出此事,本以为晚云会欣喜若狂,满口答应,可她只神情悲戚地摇摇头,表示不愿回乡奔丧。
“二公子自然是同意的,还不止一次提议,让我尽早回南陵探望父亲,孩子只管交给他来照顾。可我实在不放心,从念儿出生至今,我从未离开过他,现在他又病着,我怎么能在这个时候丢下他呢?”
其实林夕对此全然不知,更没提议过晚云回南陵,可齐颜可汗话已至此,晚云只能顺着他说,先搞定一边,等齐颜可汗同意,再去说服林夕,会容易得多。
齐颜可汗甚至比晚云还着急,催促道:“既然林夕已经同意,那你还不尽快上路?早去早回比什么都好,欢乐这边有他父亲照料,我一得空也会过来看望,你无需担心。”
说罢他立即吩咐身边宦官,去准备出宫懿旨和南渡的通关文书,即刻送至晚云手里。
晚云含泪跪地,重重地磕头谢恩,又不慌不忙地请可汗先行回宫休息,她会把皇长孙的一切事务安排妥当,并请二公子过来照看,然后才领旨出宫。
看着晚云对孩子如此上心,齐颜可汗总算可以放心离去,出门的时候他还再三交待,让晚云一定给她父亲准备些金银器皿压棺陪葬,再多焚烧些黄纸和元宝,别让他出来缠着子孙后辈。
晚云见他一脸严肃的样子,差点憋不住笑出来,她掐着自己的大腿,努力忍住笑意,郑重其事地点点头,表示一定不负所托。
送走齐颜可汗,晚云立刻叫来何淼,把念儿看诊吃药一事全权交由他负责,然后又急匆匆赶回屋里收拾行李。
一直等到下午时分,通关文书和出宫懿旨才送至景馨苑,晚云把这两样宝贝收好,心里对出宫一事,已有七成把握,剩下那三成变数,就是林夕。
她还必须让他同意,才可顺利南下。
晚云一刻也等不下去,连晚膳都来不及吃,便急匆匆出门去寻他,她先去了昭阳殿,随后又来至德阳殿,终于从宫人口中得知,二公子此刻在慕云娘子屋里。
她掩饰不住自己亢奋的心情,一鼓作气跑至苏慕云屋前,兀突突地推开房门,大步朝里屋走去。
她掀开珠帘,目光急切地往里张望,林夕两个字还没喊出口,便看到他站在床边,只穿着白绸底衣,苏慕云亲自提着一件衫袍,款步走至他身后,正忙着帮他穿外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