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处吹来的一阵轻风,惹得烛光摇曳,在桌上香炉后放着的那面清质昭明镜的帮衬下,照得四下弥漫的烟雾愈发浓密,此时整个洞室看起来好似一处建在云上的仙居。
袅袅炉烟夹杂着佩兰的淡淡花香,闻了之后让云渃有几分睡意,然而面前的老太君正在专心卜卦,便不由自主地端起石台上的茶盏抿了一口,茶水清润甘甜,带着佩兰的香味。
但见老太君闭目沉思片刻,拔出头顶的一根玉簪,握在指若葱根的手中,灵巧地穿梭于蓍草之间,挑出一根蓍草拨于一旁,轻轻说道:“太极未分,宇宙混沌。诸仙现于紫微。”
随即将剩余的蓍草分为左右两堆:“天地初分,阴阳交织,三皇下凡创世造人。”
接着她从右堆中取出一根,置于中央:“挂一以象三,人立其中。有仙人指引,凡人得长生仙法,渡千般浩劫之后,地上胜似仙境,天地人三才和谐共生。”
说完,又将左右两堆蓍草依次分成四根一组,余数归于一旁:“揲之以四以象四时……四季更迭,岁月流转。却不料劫难过后,众仙回归天上不复还,此后天人两隔,苍生再难得诸仙指引。”
老太君神情专注,口中不断念叨着:“如此三变而成一爻,分二、挂一、揲四、归奇……”,她的瞳孔逐渐由黑反白,脸上的汗毛也渐渐变长泛起一片白色。
“六爻成卦,往后命途所向,凡人自有决断。”说罢,一幅蕴含吉凶祸福的卦象渐渐显现在二人眼前。
卦象既定,老太君双瞳又复还深蓝颜色,脸上的白毛也变短褪去,凝视良久,她的眼中闪过一抹异色,缓缓开口:“此卦非同小可。乍看凶险,实藏生机。”
云渃闻言,心中更是忐忑不安,连忙追问:“此言何解?”
老太君微微一笑,解释道:“观此卦象,孙媳妇本来前途坎坷。但因为体内另有一命之息,方显大吉之兆。这一命与你共生,相辅相成,方可解你命中定数。”
云渃先是一惊,稍加思索后便冷静了下来,紧紧凝视着老太君:“晚辈不解,体内有如此蛊虫,何以是大吉?老太君可知道,这蛊虫是哪位高人给晚辈种的?”
“捆仙绳是悬臂山庄的祖传的宝物,是谁给你种的,你自然也猜得出来……”
云渃闻言脸色一变:“难道……是老太君?”
见老太君只是笑而不语,她急忙又道:“我在仙泉梦境之中听闻山庄以前的大巫祝说过,这怪虫寄生体内会吞噬主人意识夺去主人身体,莫非老太君是想要夺我心智,把我变成灵兽?!”
老太君嗔道:“真可谓百闻不如一见,入个梦而已,看把你吓的……此蛊何时曾害过你?是不是帮你度过难关后它就不言语了?”
“洛叶也跟我说过,若能压制它,便不会被它占去身体……”
云渃正自言自语,又听见老太君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那个小娃娃还真是会给我添乱。”
“小娃娃?老太君是说洛叶?”
“那小娃娃亦是侍奉玄武的十巫后人,与我们樊家同为崮中之人,只可惜此番天使下凡办事,要众家族相助,玄武乡不听诏命,这才惹得他家破人亡,我见他可怜,才冒着得罪天使的风险,悄悄叫山庄收留下了他,也好顺便给你弟弟治病。”
老太君轻蹙秀眉,发出一声温婉中略带忧郁的叹息:“唉,不知道巫礼她在天之灵,料没料到族人今日会有如此命运。”
搞了半天,原来你早就知道云洲的病有医治之法,这几年来却不管不顾,非要等那巫师的族人蒙难了才“顺便”想起来?
十巫后人的命是命,我弟弟的命就不是?
云渃想到这里只觉得浑身别扭,拿起茶盏喝了一口,嘴里不吐不快:“唉,若不是老太君看在十巫的面子上,让我等把洛叶给带回来治病’,云洲他怕是已经化为太岁那般怪物了。”
老太君神情怡然自得,捧茶揭盖轻抿一口:“灵兽非兽,人化而来,是为人上之人。当初可是娘娘造人时给凡人赐的福泽。那时的大荒还是一片名副其实的蛮荒之地,天地善变,凶险无比,苍生难活,得此垂怜才变得体格强健,长生不竭,度过千百劫难。那时各族选出十巫,专心侍奉诸位神仙教化苍生,功成之后升天成仙者有之,福泽宗族世代兴旺者有之,各有归属,后人本也就安心度日,不再奢求神仙再有恩萌。后来……”
“后来,玄鸟又再次降世,要羽人一族助她收服残余的那些灵兽去……”
云渃不加丝素地应着,却发现老太君正紧紧凝视着自己,那双丹凤眼如一泓深邃的潭水,仿佛要自己整个人都吸进其中,但见她突然不动声色地反问道:“玄鸟自天上来,却不能回天上去,你知道是何故么?”
云渃想到玄鸟星官对尉迟轩说过自己无力再起:“她说……她法力枯竭,已经再也飞不起来了。”
“贤侄媳可曾听过一句话,叫做作茧自缚?”
云渃想起那戗刀门的掌门老者在梦境说遣工匠为玄鸟打造巢穴,不由叹道:“玄鸟体内的那些锁链,是她要人给她锁上的?”
“她何止是自己不想走,分明就是怕别人赶她走。只要驾乘玄鸟,便是去太虚也轻而易举。”
“地上的人,可以乘着玄鸟去天上?”
老太君拿起摆在书桌的昭明镜,放到石台上来,将一面玉玦嵌入背面凹槽,手指在半空里浮现出的几个爻号上轻拂了几下,昭明镜面发出耀眼的光芒,将一幅如梦似幻的景象呈现在了两人眼前。
此处风貌不似凡间,站在高崖抬头仰望天空中大气磅礴,蓝紫交织,犹如织女遗落之锦,铺展于无垠虚空,苍穹间,巨风咆哮,如龙吟虎啸,电闪雷鸣。
至于远处山川之姿,又尽显奇异造化。崇山峻岭,巍峨挺拔,壁如刀削,状如晶石,烁清光冷辉。山谷幽深,溪流潺潺,于万仞绝壁间穿梭,切割出千沟万壑。平原广袤,绿草如茵,蓝蕊紫花,竞相绽放,白树赤木,色彩斑斓,在天地间弥漫的云雾映衬下,犹如仙境一般。
正为此情此景所震撼时,忽见脚边有怪蛇从乱石丛中爬了出来,它无口无眸,浑身赤红,与云渃体内的红绦虫形态得颇为相像,只是这时看来通体覆毛厚如铠甲,能一头洞穿途径的岩石。
忽然又有飞禽自空中俯冲落下,伸出一双凌厉的尖爪电光火石间已经抓住了地上这条走兽。细细端详,这一只大鸟似燕似鹭,深羽重瞳,玄鸟一般模样,只不过小巧了千百倍。一招得手,它便展开宽广的羽翼腾空而去,翱翔于九天之上,鸣声清越,响彻云霄,爪中抓持的长虫远看就像飘在它身后的一条长长红绦。
“这是……”
“天上居所,太虚仙境。说起来,这面镜还是娘娘贴身携带的那一面,每每思乡,就会拿出来观瞧。”
老太君拿起茶碗,走到长在墙边的佩兰花丛旁,摘了一朵行将枯萎的佩兰花泡到茶水中,这朵干花才刚一浸水,立即饱满起来,连颜色的鲜艳了不少:“天上紫微地上佩兰,那仙人所居的太虚仙境乃是一片泽国,仙岛之间仙泉环绕,这些从太虚来的玄兽坐骑于太虚仙境所生,故而体内都有太虚仙泉滋润。虽然天上的那些神仙本就长生,但下凡之后,皮相还是会慢慢变得枯槁,唯有常常在仙泉中泡泡,才可以容颜永驻。”
“我体内那条蛊虫,若无此水滋润,离开了身体之后也是干尸一条。想必老太君百二十高龄,如此驻颜有术,就是因为终日浸泡在玄鸟的泉水的缘故吧。”
一时间见过如此多的景象,云渃感觉自己脑袋胀胀的,身体也有些轻飘飘的,再加上这几天来都没有好好睡过一觉,此刻强烈的困意猛然袭来,连说起话来都有些吃力:“可是,羽人一族的使命,不是守护玄鸟吗?”
“守护?嗯,不错。玄鸟本来曾说,功成之后,应该带着我们一族回天上去的。”老太君点了点头,面色突然冷峻了不少:“可是,它却没有回去,偏偏要在此让我等守着它颐养终老!”
老太君眼神凌厉地望着云渃:“你可知道我等族人世世代代在这里守它,只为它那一句待得天帝下凡渡我族人成仙,可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迄今千年还未曾等来!如此下去,这仙泉就要干涸了!”
云渃正自头晕脑胀,只惦记自己体内的长虫,胡乱说道:“干涸了会怎样呢?又有何干?是不是干了我体内的蛊虫就取不出来了?”
“太虚仙境,仙泉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得叫玄鸟回去太虚才是办法。”老太君脸色不悦,柳眉倒竖,嘴唇微微颤抖,仿佛一个与人斗嘴的年轻女孩:“不然,不止你体内这一只绦虫取不出来,连那些仙榻都无用了!”
她这一说,云渃脑海中便浮现出了玄鸟腹中的八具仙榻,照此说来,樊家这一族的历代长老,多半就都睡在当中。
然而一旦动脑筋想事情,云渃就感觉头晕乎乎的,身体也愈发绵软无力,只好双手托腮不让自己睡着:“可是既然玄鸟不愿离开,能奈她如何,我们又不是天上神仙,可以号令得动她?”
“樊家祖上,传了一段话下来。”老太君叹了口气,面色终于缓和下来,微笑着轻声说道:“神仙凡人,云泥之别,盖因凡人为浊泥所化,天上太虚仙境,有仙涧仙泉,食之驻颜不衰,有仙榉仙果,食之清浊成仙,窍通悟达法力齐天。”
说到这里,老太君嫣然一笑,伸出白皙的手抚摸着云渃红扑扑的脸庞:“你的娘亲,是不是给你吃过仙果?”
李云渃的头本来晕得厉害,经她冷冰冰的纤细手指一摸,立即又清醒了不少,眼前浮现出了一段回忆的画面——记忆中有一个人推开门走了进来,坐在床边的娘亲和那人说了几句话,便将一颗白色的梨子递给了躺在床上的自己,一口咬下去,露出白白的瓤来。
“那时我六岁,得了场大病。……我娘亲给我吃过一颗果子……那果儿……”
老太君笑靥如花:“对,那就是云梨。”
云渃嘴角垂涎,也跟着她笑了起来,仿佛又想起了那果子的味道:“嘿嘿,好甜好甜。”
“吃过云梨,才有神通,不怕给那分神占去意识,就连驭使玄鸟也不在话下。”
听见老太君说这话时,云渃其实早已经神迷意离,根本没法正常思考,只感觉浑身上下燥热难耐,托着腮帮的双手更是痒得不行,放到面前定睛细看时,竟然痴痴地笑了起来:“哎呀?我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只见十根手指头竟然全都变长了好多,不仅长,越往末梢处还愈发透明,仿佛触须一般不停地扭动着。不止手臂,脚趾也感到一种异样,伴随“唰”一声响,那十根脚指头也长了数倍不止,将穿着的一双云头靴跟顶脱了。
此时整个人就跟在玄鸟腹中操控石台时的尉迟轩一样。
老太君满意地点着头:“如何?光有蛊虫还不够,唯有云梨相助,你才能羽化为仙。”
云渃惶恐异常:『我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你对我做了什么?』
明明张口要说话,却不知为何心中所想的这一句话根本没说出口,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句:“还不够。”
老太君巧笑嫣然,将茶盏递了过来:“那就喝完。”
身体全然不听使唤,一饮而尽。
从石台上的昭明镜中,可以清楚第看见,一对触手从云渃背后探出头来,晶莹剔透中蕴含着坚不可摧的力量,划破了洞室中弥漫的烟雾,缓缓往左右各自伸展开来,足有丈余,宛如两根粗大的翅骨。
随后,在两根主翅骨之间,以及向两侧延伸的方向上,密密麻麻的细小触手开始以惊人的速度生长而出。这些细小的触手如同精心编织的网,既独立又紧密相连,共同构成了支撑那对羽翼的基础框架。虽细却坚。
在昭明镜的照射之下,这一双骨翅的表面反射出晶莹剔透五彩斑斓的光芒,乍看仿佛珊瑚碧树,周阿而生,珠玑错落,笔阵如流。
“好看不?”
李云渃眼神迷离,仿佛看得痴了,懒洋洋地应声道:“好看,好看。”
神志不清的云渃正莫名傻笑着,忽然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妙极妙极,原来吃过云梨当真可以当御灵使啊。”
闻声望去,那个女子从洞口飘然而至,一身薄纱长袍,眉目,正是灵溪的秦氏:“恭喜姨祖贺喜姨祖,今日终于得偿所愿,这下就可以往天上仙境去了吧?”
老太君柳眉微皱:“还早,这驾鹤的御使是找着了,可那鹤还嗷嗷待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