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中元节在即,时至今年,先帝已然薨逝整整三年,明帝需至京郊皇陵祭拜。
按例,十五一早要举行祭祀仪式,从宫里出发路程有些遥远,因此明帝十四晚上便到了皇陵准备,沐浴焚香,吃斋念佛,祭拜结束后方可回宫。
十五那日日落时,明帝一行人终于踏上了回宫的路。
眼瞧着就望见城门之时,天上下起了瓢泼大雨,郊外的土路瞬间变得泥泞起来,侍卫们穿着蓑衣也挡不住水汽。
明帝掀开马车帘子,问侍卫统领:“这附近可有落脚之处?”
夏日的雨来得又快又急,说不准过会儿便能停下,明帝便想找个地方躲雨,等天色放晴了再回宫也不迟。
几个侍卫四散而去,很快便打听了回来:“启禀陛下,西边一里地处有个善堂,属下瞧着规模不小,倒是能容纳不少人。”
明帝颔首:“那便走吧。”
一行人骑得都是良驹,打马而行不过片刻,那善堂就近在眼前了。
明帝由吴德昌撑着伞扶下马车,抬头一看,这善堂倒是有些奇怪,不像平常善堂一般叫什么积善、济善、行善,反而名为“贞善堂”。
早有侍卫先入内,找到这贞善堂的管事说明了情况,给了些金银。
明帝等人虽身着常服,却也衣着华贵不凡,未透露真实身份也叫人瞧得出来非富即贵。
那管事是个不苟言笑的姑姑,不动声色打量了为首的明帝一眼,依旧严词厉色道:“诸位贵人在此躲雨歇脚自是可以,只不过老朽这贞善堂有些特殊,里头都是贵人们家中犯了错的女眷,若是相遇,恐有诸多不便,还望贵人能约束下人,莫要叫他们随意走动。”
原来这里不是什么育孤堂、救济院,而是贞女所。
明帝惜字如金,点点头道:“自然。”
那管事姑姑便为他们指了一间小院,而后转身离开了。
这间小院不大,只有三间空房,对十几个男人来说有些逼仄,却是遮风避雨的不二之选。眼见着天色渐暗,这雨还没有丝毫要停的意思,明帝便也安之若素歇了下来。
晚膳时候,有个小丫鬟怯生生端了些吃食,敲开了明帝的门,明帝便出来欲与众人一同潦草吃些。
小丫鬟拐了个弯又去隔壁院子里送饭,那间院子一直静悄悄的,若不是有人送饭,他们还以为无人居住。
“拿走!我不吃!”房门未开,里头却传来瓷器摔碎的声音,还有一阵女子压抑的哭声和低吼。
院中众人眼观鼻鼻观心,自从知道这间善堂中都是达官显贵家黜出的女眷之后,看见听见什么也都觉得不足为奇了。
明帝却不知怎的,直觉这嗓音和他有些渊源,于是勾了勾手叫那个小丫鬟回来,问:“那间院中住的是什么人?”
小姑娘轻轻摇了摇头,只道:“她才来一个多月,说自己是冤枉的,最开始的时候绝食明志,日日以泪洗面,可家中也无人来接...这里每一个女人都说自己是无辜的,过段时间也就接受现实了。”
明帝哑然,让她走了。
入夜,磅礴大雨终于停了,侍卫们先行到外头去牵马,吴德昌引着明帝往外走,低声道:“陛下,奴才已命人...”
“陛下?!”
他们身后,一个一身素衣的女子跌跌撞撞跑了过来,吴德昌一惊,立刻展臂护在明帝身前,喝道:“来者何人!”
那女子身着最普通的棉纱长裙,头上只簪了一支银钗,很是憔悴,但凤眼狭长,末尾微挑,平添几分风情。
她柔柔弱弱跪下,哭道:“陛下,臣女乃是从三品金吾卫羽林千牛将军嫡女褚韫玉,本是今年秀女,却遭奸人陷害,后被皇后娘娘逐出了宫...求陛下为臣女做主...”
明帝眼睛微动,想起了两个月前好似是有个秀女因着不修私德被逐出了宫。他又看了一眼隔壁的院子,房门开着,果然就是那个女子。
他自诩怜香惜玉,眼前这女子束素腰轻,玉莹尘清,自然不妨一问,于是道:“怎么个遭人陷害?”
褚韫玉听他开口,又惊又喜,很快便将事情和盘托出:“有人假扮御前内侍来院中传话,说陛下有意邀见臣女,臣女便去了清漪园,谁知刚到便被、便被抓了起来,扣上了与人私通的帽子!”
她说着说着便哭了起来:“臣女离宫归家后,家父听闻...觉得臣女是家中耻辱,欲要臣女自缢以示清白,家母拼命阻拦,才将臣女送到此处了此残生...
父亲怕臣女坏了他在京中的名声,连清妙庵都不许臣女去。此处规矩森严,动辄打骂,是个吃人的地方,臣女不敢奢求旁的,只求陛下垂怜,哪怕是将臣女送到清妙庵...臣女也甘之如饴。”
明帝倒是相信她没这个胆子在宫中偷人,但此事说到底是臣子家事,他不好插手,皇后当时也已做了处决,更不好驳了她的面子。
明帝问:“家中可有奴仆跟你同来?”
褚韫玉哀戚道:“只有一个丫鬟,她前两日受了姑姑责罚,已然病倒了。”
话音刚落,那管事姑姑就凶神恶煞走了过来,手上还拿着个戒尺:“褚姑娘,府上将你送来是为反省悔过,你反倒又在此与外男勾搭,成何体统!来日我必定要禀报你府上好生管教!”
褚韫玉顿时一个激灵,扑上前抱住明帝的脚:“陛下,求您、求您将臣女带走...”
“陛下?!”那管事姑姑闻言,惊疑不定放下了手中之物,不知该作何反应。
明帝对这个恶婆子没什么好脸色,面露不悦抬了抬脚:“起来吧,朕带你走便是。”
褚韫玉大喜过望,又听他吩咐吴德昌:“将那丫鬟也带走,命人好好整饬一番这贞善堂。”
“奴才遵旨。”
褚韫玉跟着明帝上了马车,正不知如何谢恩,明帝道:“朕会派人将你送还褚府,你父亲不会再为难你。”
褚韫玉本以为事情有转机,没想到仍是无甚改变,却也不敢惹明帝不快,生怕他又将她送回贞善堂。
她楚楚可怜道:“多谢陛下出手相救,臣女的名声已然毁了,自知嫁人无望,甘愿余生常伴青灯古佛,也好过沦为京中的笑柄。”
女子的小九九一目了然,明帝未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