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早已经停了。
凌央再爬上马车时,阮娘正昏昏欲睡,霍晚绛平稳地躺在临时搭起的“木榻”上。
他没有吵醒阮娘,而是悄然伸出手,去试探霍晚绛的鼻息。
很微弱,像刚出生的小猫儿似的,仿佛会稍纵即逝一样危险。就算车内有炭火供暖,可她的体温还是很低。
不过有总比没有的强吧。
凌央坐稳到她身侧,摘下自己烤了一整夜烤得暖烘烘的斗篷,轻轻搭在她身上。
斗篷略重,压住她心口伤时,可以看到她浅浅地蹙了下眉,没想到她连这点重量都承受不住了。
以他们二人的身高差距,那箭正中她心口;若是只射中自己,兴许扎到的不知是脾还是胃,总之,都不会致命。
霍晚绛真是他见过的全天下,最傻的女郎。
那么疼的一只箭,她怎么就敢直接挡的?
想到这里,凌央心口又隐隐作痛起来,也中了箭伤似的疼。
卫骁拿了几块烤热的饼子过来,一把塞到他手里:“怎么样?还有气吗?”
军营里头说话都直来直去惯了,他习惯了以最简洁的方式问答,并未多考虑当事人的感受。
这话虽然不中听,但凌央也没多怪罪他,只乖乖答道:“她挺过去了,目前没有发烧的症状。”
卫骁不由得又多看了那张惨白的小脸两眼,真心夸赞一番:“倒是个顽强的孩子,求生本能这么强,也许,这世上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杀得了她。\"
阮娘被他们的交谈吵醒,接过凌央递来的饼,简单地填了下肚子,便和凌央一起抱好霍晚绛,坚决不让她受半分颠簸影响。
她问向卫骁:“瑞国公,咱们接下来要去往何处?女郎一日不醒,我真是一日难心安呐。”
卫骁环顾四周:“她这情况坐马车是不能行了,岭南百姓多种植水稻,故而多水田、耕牛,我们先去周围村子借一头。”
凌央:“借?你昨夜不是还说要买么?”
卫骁:“朝廷对耕牛管制严格,每家每户、每村每镇有多少耕牛,都是要定期汇报的,未经上报私下售卖、食用耕牛更是重罪,你当真以为会有人卖?”
凌央:“那你——”
卫骁:“你别管,我自有办法。”
阮娘已经被舅侄二人的对话惊得目瞪口呆。
难道,堂堂瑞国公卫向礼流落到岭南,居然要靠偷才能换来一头牛了?
他好歹也是个有头有脸的名将,十几岁时就为大晋平定了西南,朝廷在西南设置蜀郡;后又奔赴玉门守关,数次抵御外族,保障中原与西域都护府的正常往来……
再看他神色,一猜到他要偷牛,凌央脸都臊红了。
他却没事人似的,轻矫跳于马车之上,驾起马:“坐好了,咱们先去物色,等路面彻底晒干再赶路。”
马车慢慢走了十里路,到中午时,才到最近的一家村寨。
岭南的日光威力甚大,即使是初冬,也能将下过雨淋湿过的土路晒干。
卫骁把马单独解下来,再三观察了马匹花色、品相,夸赞道:“楚王倒是给你换了匹好马。”
凌央:“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
卫骁:“去,去找一套你现在能拿出手的最好的衣服换上。等会儿我扮作下属,你扮作贵公子,机灵着点。”
有卫骁在,做什么事凌央都很是放心。
舅侄二人收拾妥当,凌央蹬上马背,由卫骁牵着他,大摇大摆走进村。
岭南冬季有不少农活要忙,几乎见不到什么闲人,走了半日,村子里只遇见一佝偻老妪。
二人稍加打探,就打听到了哪家有牛。
卫骁牵着凌央直捣别人家门口。
敲了三声门,见一肤色略黑的小姑娘独自来开门,卫骁这才收了些气势:“小妹妹,你家中大人在何处?”
小姑娘略带警惕回答:“哥哥和爹爹上山打猎去了,家中只剩爷爷和我。”
卫骁:“我们有要事相求,可否与你家大人商议?”
小姑娘想了半晌,才点点头:“大哥哥你们稍等。”
片刻后,她搀着一目盲瘸腿的老头走出屋:“爷爷,您慢着点。”
既然是目盲,那事情好办得多。
卫骁随意给老人家编排了大堆谎话,类似于他们家家主忽然病逝,要买头牛回去拉车,把灵柩拉回故乡。
凌央见机行事,落泪哭道:“老人家,我父亲客死异乡,求您行行好,把牛卖给我们吧,我们自会向郡上说明情况,择日一定归还。”
谁知老头子骂骂咧咧,拄着拐杖就要撵人:
“你们这些黑心肝的东西,成日只知道变着花来骗我家的牛!不卖,打死我也不卖!谁不知道你们这些达官显贵嘴贱嘴馋,仗着朝廷管不到,连耕牛都要骗过去吃!我们全家老小就指望着这头牛过日子——”
“爷爷,爷爷!”
老爷子话没说完,就被卫骁一掌劈晕。
小姑娘蹲下身去搀扶的间隙,同样挨了卫骁一巴掌。
卫骁收手,再次观察四周,确定无人看见才道:“去牛棚,直接牵走。”
凌央面露不忍,边跟着他走边问:“小舅舅,你方才没听说吗?他们一家都要靠这头牛过活,而且耕牛丢失可是重罪,我——”
“不忍?”卫骁牵出牛,扭头看他,“文玉,大晋民生多艰已不是这一两日,而是自天子征战伊始已长达十数年。你是今时今日才看到,还是从前看到了也装作没看到?眼下,你是要顾霍晚绛,还是要顾其他?”
“我再提醒你一次,你已经不是储君了,你无能改变这种情况,先独善其身再说吧。”
凌央想到方才那对祖孙,衣衫褴褛、面黄肌瘦……
他央求道:“小舅舅,我身子骨硬,我能抱着阿绛一路,绝对不会让她磕着碰着半分。”
卫骁仔细将他打量一番:“你没有开玩笑?文玉,你受过这么多刑,又一路颠簸、大小病不断,我们到底要走几天、去何处,都是未知数。”
“她的箭伤,稍微受一点外力影响,随时都有裂开的可能。”
凌央痛下决心:“走吧,咱们走吧,她是我的妻,不论如何,我都不可能弃她于不顾。我们一直走到临海地带,我不信妖妇的人能追到那些地方。”
卫骁叹了口气,把牛牵回棚中系好:“真拿你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