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小狐狸误把李白当作一阳道人,惊惊疑疑,犹犹豫豫。沉央忙道:“老爷是长辈,你是晚辈,为何不拜?”
胡不归心想,原来他是师尊的老爷呀,既是老爷,那就不是师尊的师尊,那我当唤他甚么好呢?啊,是了,不论他是谁,我只要唤他祖师准没错。人立起来,脆生生叫了一声:“这位师祖,胡不归给你磕头啦。”往下拜去。
这时,李白挥手一拂,她便拜不下去,李白笑道:“你是晚辈,初次见面当赠一礼。”说着,往腰上一摸,想是要去摸他得酒葫芦,但却摸得一空。只见这酒鬼眉头大皱,怅然若失,叹道:“本想赠诗一首,奈何无酒不成诗,成诗也枉然,罢罢罢。”
胡不归听得有见面礼,自然是一副殷殷欺盼的模样,但听他说要赋诗一首相赠,她心想,我只当你要赠我甚么呢,原来是要写诗儿,那有甚么好稀奇得,随便念两句,唱两下不就成了么,这位师祖当真奇怪。她怯怯道:“师祖,胡不归不要诗儿。”
李白皱眉道:“你既不要诗,那却要甚么?李白身无长物,一人一剑一马走天涯。”
胡不归东瞅瞅,西瞅瞅,说道:“师祖,你没有马呀。”
沉央心下也奇,李白有一匹马,极是神竣,向来与李白形影不离。当年,他与盈儿颠沛流离,险些饿死在去往长安的路上,盈儿便曾打那匹马的主意,想把马牵去卖了换盘缠,奈何未能成行。
李白脸上一红,叹道:“唉,李白身无长物,在黄老岭吃了半年酒,众猴兄猴弟虽不向我讨钱,但却要向我讨马,一时无奈,只得把马当下。罢了,既无物可赠,那便赠你一言。”
胡不归极想问,猴兄猴弟是甚么,莫非是一群猴儿么?猴儿都是精灵古怪得很,但它们讨马做甚么呢,莫不是要拿来骑么?正自迷迷糊糊,胡思乱想,又听这位古古怪怪的师祖要赠她一言,忙即做垂耳聆听状。心里则想,这位师祖好不大方,郭祖师赠我好多好吃得灵丹妙药,又传我幻术法门,我还没来得及向师尊展示呢,谁要听你一言?
想是这样想,表面可不敢显露一点半点,深怕惹得沉央不喜。其实,就算她表面露得七点八点,谁又看得出来?
“天生玲珑心,地养阴阳皮,一朝五行聚,再见是路人。”
李白想了好一阵,方才缓缓说道,边说边朝院子里走去。紫阁山众人早已听见声响,纷纷迎出院来。白静虚是盈儿的徒弟,李白货真假实的徒孙,当即大礼参见,众人也拜见。
胡不归愣了半晌,问道:“师尊,师祖说得是甚么呢,我怎么听不懂?”
沉央心想,不归虽是狐身,但与寻常狐狸大是不同,用阿里娅得话说,她是世间最为纯粹的精灵,双眼可照见一切邪恶。当初,萨米尔夺舍普慈和尚,那夺舍一法极是阴狠,一旦夺舍,若不自露马脚,便无人可以看出,然而胡不归只得一眼便将萨米尔辨认出来。既如此,她又岂是寻常狐狸。
再说,沉央是修道之人,自然知道修为高强者,时不时会慧至心灵,念头起时便如明光一闪,极难捕捉,一旦脱口便是谶言。世人无知,只当是仙家手段,言出法随。其实,这只不过是修为到了瓶劲时,将破未破,困惑于心,突发心语。李白方才这句话,飘飘忽忽,模棱两可,理当便是那谶言心语。
沉央心知,这谶言心语往往是前言不搭后语,让人听来莫名其妙,但却妙慧无穷,且多会实现。然而天道大公,妙慧无穷也晦瑟无穷,倘若现下去问李白,他定也想不起来方才说了些甚么,就算想起来,也说不明白其间含意。
沉央想了一会,也悟不透,只觉那句‘再见是路人’颇是令人心悸,转念一想,人只百年寿,妖有千年身,倘若我百年之后,下一世再与不归相见,那自然是路人,便笑道:“师祖那是赞你聪明伶俐,但你切莫自骄自满,需得好生修习,方不负了你师祖称赞。”
“哦……”胡不归长长‘哦’了一声。
当下,众人见过,沉央见石头不在,便即问起。莫须有说石头与骆九天等人议事去了。
沉央点了点头,石头是正一盟盟主,虽说正一盟中人来自四海八荒,甚么人都有,并非一门一派,但既然歃血为盟,又曾说过天下一日不得太平,便一日是正义盟中人,需得听从石头号令。这等抛除门户之见,誓要还得天下以太平义举,实是让人佩服。
稍事闲叙,沉央便与李白一起去往茅山派借居之处。一路无事,待至那处高门大院时,两名茅山派道人正送澄观大法师出来,小和尚依旧腼腆,见了沉央微微一笑,合什行得一礼。沉央还了一礼,心道,紫霄真人不虚此行,华严寺既然出世,天下佛门必将纷纷效仿,天下同道若是一心,天地盟与安禄山又岂能长久?
进得大院,又见哥舒老将军与哥舒曜父子二人迎面而来,二人俱是面有喜色。哥舒父子来去匆匆,仿佛有甚要事。沉央与李白走入后院,刚一进院,便见郭嵩阳坐在屋内蒲团上,面带微笑,正行烹茶,心月童子则是忙前忙后,一会替老真人扇火,一会又替老真人加水。
“心月,自行顽去,切不可走远。”
沉央与李白一来,郭嵩阳便挥了挥手,心月童子大喜,把蒲扇一扔,笑道:“多谢老爷,心月定不远去。”说完,将身一摇,无端端消失不见,再见之时已然出了大院,摇着泼浪鼓,一蹦一跳离去。
沉央与李白坐在郭嵩阳对面,微斜三寸。郭嵩阳要替二人斟茶,李白忙即起身,说道:“岂敢有劳师尊。”把着茶壶斟了三盏茶。食茶不语,自觉其味。
饮毕茶,郭嵩阳见李白蒙着双眼,心下微奇,但他素知自己这位记名弟子不拘礼法,多有怪行,也不以为意,便笑道:“我与你有得师徒之名,却无师徒之实,你那青莲剑法虽是脱胎于阴阳剑道,但青莲心法乃是你踏遍山川,自行领悟得来。说起来,老道也是有愧你这声师尊。”
李白一敛狂态,毕恭毕敬道:“师便是师,徒便是徒。师尊切莫如此说,若是徒儿行差踏错,但请师尊责罚。”
郭嵩阳笑道:“郭嵩阳一生,门徒无数。龙须儿本是大哥弟子,性情也与大哥一般,刚猛威烈,如今他已投军,便在我俗家族弟帐下。我辈修道之人,突逢乱世,莫论是投军还是振剑出世,均是倾己之力,为还这天下以太平。只是他性情太过刚烈,怕是得志便不容世,那时,你们尚需助他。”看向沉央与李白。
二人忙点头称是。沉央心想,郭老真人俗家是名门大族,他说得那位俗家族弟定是郭子仪郭老将军,原来师兄是投在郭老将军帐下。这时,郭嵩阳又看向李白道:“你也是胸怀大才,有志不得偿。你既叫了我这许多年师尊,我当有句话与你说。”
“还请师尊示下。”李白一拜及地。
郭嵩阳笑道:“先且不说,我只问你。这些年,我命你游走天下,看尽山川河流,看尽世间繁华,你可有所悟?”
李白道:“师尊有问,徒儿不敢有瞒。初时,徒儿只当这天下容不得我,天大地大也揽不住我的心。”
“后来又何如?”郭嵩阳笑道。
李白道:“后来,又觉天地何其大,徒儿不过沧海一粟,飘飘乎百余年,漏沙一尘埃。莫论繁华衰荣,莫论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均逃不过阴阳变化。”说到这里,肩头颤抖,显是想起了往日心境,如今仍是心有余悸。
“那如今呢?”郭嵩阳仍是笑道。
李白神情一振,笑道:“如今,徒儿只觉天大地大李十二也大,天何需容我,我又何需容天?天是天,我是我,天行天道,我行我道,各自逍遥。”
沉央心想,老爷天生大才,傲骨狂放,无人可及,如今看尽山川不着色,遍阅红尘不沾心。且不说本领,只说心境已然臻入大成之境,委实令人佩服。
郭嵩阳也喜,笑道:“你得逍遥道,世间万物当绊不住你,那你为何又要来这里走一遭?”
李白正色道:“世间万物虽绊不住徒儿,徒儿也无甚本领,但有一口气在,便不忍见徒儿所看之山,所见之水,所遇之人,在这阴阳之火里煎熬。便是身亡道逍,便是螳臂当车,徒儿也百死无悔。”声音并不高昂,但斩钉截铁,可见心志坚韧。
郭嵩阳点头笑道:“好,逍遥却非无情。郭嵩阳当得你称这声师尊了。”
“师尊!”李白再拜及地,声音战栗。他突然明悟,为何郭嵩阳只纳他为记名弟子,不传他茅山心法,又命他游走天下,四海为家。原来不是嫌弃他,而是因材施教,他一生狂放不羁,正需山川江湖来洗涤,还傲气以傲骨,历尽红尘而不入无情道,终成一道。
说完李白,郭嵩阳又看向沉央。
沉央正襟危坐,心下隐隐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