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天方一亮,沉央起程前往长安,程玉珑与紫霄真人和他同行。程玉珑是国公府女儿,虽说大唐风气旷达,百无禁忌,更不拘女子出行,是以女道人女游侠比比皆是,但如今天下大乱,她又离家数月,为免家人担心,自然得回长安。
紫霄真人身份尊崇,德高望重,要与沉央一道去宗圣宫见罗公远。
三人在终南山下分别,沉央本想回一趟紫阁山,但料来山中已空无一人,无需挂牵,便想待见过罗公远与李隆基之后,再作计较。当下,二人朝山林间走去,晨光熹微,山林里空气极是清新,吸上一口满是水香。青石板大道从山脚一直铺到山颠,来来往往俱是车马行人,一看便是非富即贵,寻常香客信众也有不少。
二人行得一阵,突听背后有人唤道:“小法师,小法师。”声音很是急切。
沉央四下一看,并未见得其他道人,便即回头,就见一名婢女提着裙角奔来,奔得气喘吁吁,额上滚汗。到得近前,婢女定眼一看,目光一亮,欢声道:“小法师,果然是你呀?”
沉央奇道:“你是?”
婢女脸上染了一层红晕,显得颇是娇美,笑道:“小法师记不得我了?太卿府,梅花……”见沉央仍是皱眉不解,又道:“小法师,你当真记不得我了么,五年前,你来太卿府捉妖驱邪,我还买了小妹妹一朵梅花呢,小妹妹说,那梅花是从慈恩寺摘来得,一枚铜钱一枝。”
“你是太卿府的人?”沉央恍然大悟,五年前,他与盈儿想去杨国忠府上捉妖驱邪,那时,他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道士,哪里进得了太卿府,盈儿为了打探消息,便装作卖花小女孩,沿着太卿府的高门大院叫卖梅花,这婢女便是购花之人。
想通此节,沉央微微一笑。
见他发笑,牙齿雪白,温文如玉,婢女脸上一热,盈盈一礼,笑道:“还请小法师与我来,有贵人要见你。”
“贵人?”沉央眉头一皱,心想,莫不是杨国忠,他为何要见我?但转念一想,我这次来长安,一是要见罗公远,二是要见李隆基,如今杨国忠既是国舅又是宰相,深得李隆基宠信,见一见他倒是无妨。便对紫霄真人道:“真人稍待,沉央去去就来。”
婢女提着裙角,走得颇快,不多时,便见前面树林里停着一辆马车,车旁站着几名婢女,见得沉央前来,均是神色欢喜。沉央心头忽地一动,转身便想离去,但已然迟了,就听一个声音娇声道:“果真是你呀。”
声音娇柔无骨,媚惑无边,若是旁人听了,必会心猿意马,浑身骨头尽酥。但沉央却颇是不耐,转过身来,打了个道辑,淡淡道:“原是裴夫人。”
“生得倒是越来越俊俏了。”
艳阳初照,车帘半揭,妇人弯身从帘中出来,露着胸口一抹雪白,懒洋洋往车辕上一站,当真是媚不可言。妇人走下马车,朝沉央走来,艳若春花,灿若朝霞,岁月时光仿佛在她身上留不得丝毫痕迹,相较五年前,更多几分韵味。
妇人走到沉央身旁,笑道:“方才,从山上下来,匆匆一眼,我便瞧着像你,谁知果然是你。你也是来这山上求个吉凶得么?”
沉央一怔,五年前,自打在太卿府上救了这妇人一命,他与这妇人便再无往来,谁知这妇人仍是记得他,只匆匆一眼,便把他认了出来。
妇人笑道:“世人都说,点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与我还有得救命大恩呢,那日你与那小女娃儿走得急,我也忘记问你,仙山何处,家在哪里,待我想起来,却已然迟了,好生后悔……”
妇人吹气如兰,横波媚眼,尽看沉央。
沉央眉头大皱,不禁往后退了一步,他本就生得好看,如今又身怀大法,愈发显得气宇轩昂,飘逸绝尘,站在人群中,那真如鹤立鸡群一般,也难怪这妇人对他念念不忘,一眼便认了出来。不说这妇人,便说天下英雄,但凡识得他的人,谁人不知他俊逸过人,只是碍着他身份,多称他气度非凡罢了。
“沉央救过的人有许多,裴夫人不必放在心上。”
沉央本以为要见他的人是杨国忠,谁知竟是这妇人,他极不喜这妇人作态,转身便走。哪知刚刚走得没几步,妇人又追上来,拦在他前面,笑道:“救命大恩还没报呢,恩人怎可走得?”
以沉央的本领,挥一挥手,便可将这妇人挥出十丈八丈,但光天化日之下,堂堂沉央大法师又岂可挥她十丈八丈,传将出去,那必令天下人笑话。见她厮缠,沉央大是不耐,然也莫可奈何,他不由得心想,若是盈儿在便好了。
小丫头看他看得极紧,有得她在,岂能容得这妇人近身,多半是骂将过去,骂得妇人头也抬不起来。若是骂之不通,说不得盈儿大法师便要震以之威,动之以武。
“裴夫人还请自重。”沉央冷声道,四下看了看,好在此地较为偏僻,倒无行人看见。
妇人一愣,但却格格一笑:“小法师是嫌弃我呢?若说自重,当今天下谁还能自重,你看这满山的人,平日里那都是高高在上,自重身份。但如今,马不停蹄奔来这山上,求神问仙,求得是甚么呢,不过是一群贪生怕死的胆小鬼罢了。”
沉央听她话外有音,心下不由一动。妇人又道:“便说那死鬼,人前威风,人后稀松,每日里睡也睡不着,总是怕人把他从床上揪下来,说他外戚专权,是罪魁祸首,一刀杀了了事。”
沉央心想,她在说杨国忠,安禄山造反打得是清君侧旗号,要清得人嘛,自然是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杨国忠。只听妇人幽幽道:“另一人也是个胆小鬼,往日得壮志雄心,早已消磨殆尽,终日里只知歌舞升平,自欺欺人。他们都不自重,我只不过是一介女流,自重甚么?”
沉央心下一沉,暗道,这次她说得是李隆基。果不其然,就听妇人笑道:“一个是九五至尊,一个是宰相老爷,一个迷迷糊糊,一个阳奉阴违,便是我这青楼女子也看得出来,这大唐风华啊,指日便尽。他们却看不出来,既如此,那又要自重做甚么?”说到这里,突然一顿,指着远处笑道:“瞧,胆小鬼来了。”
沉央回头一看,就见山上走来一群人,当先一人,粗大魁梧,走起路来大步带风,正是宰相老爷杨国忠。杨国忠见沉央与妇人站在一起,眉头一皱,怒容上脸,但转眼便把沉央认了出来,皮笑肉不笑:“原来是紫阁山沉央大法师。”
“宰相大人。”
沉央淡然处之,既不抱拳,也不行礼,大步便去。只听杨国忠在背后冷哼一声,紧接着,又听杨国忠一听痛呼,沉央心下大奇,忍不住回头一看,只见妇人掂起脚尖,揪住杨国忠耳朵,边拧边道:“好你个杨麻子,竟敢唬弄我,你不说是不知他身在何处么,你不说他是个野道士,去了哪里也无人知晓么?”
“夫人,夫人手下留情,还需与我留得些许颜面。”
杨国忠痛得大叫,身子却蹲下去,显然是怕妇人掂着脚尖,掂得太过辛苦。沉央冷笑一声,转身急走,暗道,天下大乱,帝嬉臣戏,这是亡国之兆。
紫霄真人在一株树下等他,二人举步朝山颠走去。
来到半山腰,突见一道牌楼挺立在密林深处,气势恢宏,直若天门玉庭,上书四字,楼观仙都。
牌楼下站着八名白衣道人,人人英姿飒爽,气度过人。
“福生无量天尊,不可思议功德。原是沉央大法师。”
紫阁山与宗圣宫比邻而居,虽说素无往来,但这八名白衣道人倒也识得沉央,忙即上来行礼。“福生无量天尊,不可思议功德。”沉央打了个道辑,说道:“沉央见过诸位道友,这位是武当山紫霄真人。”
八名白衣道人神情动容,忙向紫霄真人行礼。紫霄真人打了个道辑,淡淡道:“罗公远,罗真人可在?”
若论声势与威望,紫霄真人比起罗公远稍有不如,但他也是一派掌教,自然不用与支客道人见礼。
“紫霄真人稍待,沉央大法师稍待。”
一名白衣道人朝着二人一礼,转身走到牌楼后面,从牌楼上的木箱里取了一只木鸟,挥掌抹去,一层清光闪现,然后把木鸟往天上一抛,就见那木鸟竟然发出一声清啼,嗖地一下,向远方窜去。
沉央心想,这是传讯之术,与鸿胪寺的传讯飞鹤大同小异。鸿胪寺的传讯飞鹤,御得是妖鬼,这木鸟清光正大,并无妖气鬼气,想来注得是一层神念,以神念驱动内中机关。修道之人,修得便是精气神,精气神若是强横凝实,自生诸多妙用。
过不多时,远远听得钟声响起,沿着山林徐徐一荡,荡得人心神俱畅。少倾,山颠飞来一群白衣道人,人人白衣飘飘,落将下来,犹如雪花簇团。领头的是名女道人,生得很是美丽,眉目却是极冷。
女道人腰上悬剑,按剑走来,朝着紫霄真人一礼:“括苍山一别,已有十年不见,紫霄真人风彩不减当年。”
“萧真人有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