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央走进茶棚,里面已有许多人,正围着火堆烤肉吃酒,这些人一看便是商队,既有大唐人也有铁勒人。近五十人的商队有十名护卫,八名铁勒人,两名游侠。邀他进来吃酒的老者是个铁勒人,名叫仆固怀义,是这商队的首领,戴着一顶毛毡帽,裹着羊皮大氅,生得浓眉大眼,极是粗豪,丝毫也不像个商人。
仆固怀义甚是健谈,据他说,他原本是大漠上的大姓部落中人,因爱慕大唐风华,立志要走遍大唐每一道山川河流,是以便成立了商队。在大唐周游了五年,这次是从长安出发,一直往北,要到漠北深处去。
沉央自知,雁门关外既有一望无际的草原,也有千里瀚海,而那仆固姓氏的确便是大漠九姓之一,大唐天下,疆域千万里,在西域有安西四镇,在漠北也设有都督府,以府统州,号令九姓。
温好了酒,老者在酒锅里舀了大大一碗,递给沉央。沉央接过酒,喝了一口,只觉这酒虽不如玉壶春那般芬芳绵长,但却浓烈如刀,在这冰天雪地里,喝来别有一番滋味。
程玉珑戴着面纱坐在他旁边,看着跳跃的火苗。自从离开长安,但凡遇人,她都会戴上面纱,沉央并不惊奇,她那般美貌,若不遮住容颜,定会引人侧目遐思,说不定还会另生许多事端。
老者笑道:“方才听少年郎诗里说,心悬万里外,影滞两相隔。又说,长剑复归来,相逢洛阳陌。那洛阳与峨嵋,我都去过,当真是风光各有不同,气象万千啊。呵呵,莫非少年郎便是那峨嵋客,要去大漠寻亲?”
沉央怔了一怔,转念心想,仆固怀义是商人,商人最擅察言观色,他能从老爷写的诗里听出想念之情,又见我一身风霜仆仆,便猜出我是要去漠北寻亲,并不为奇,笑道:“老人家说得是,我正是要去漠北寻亲。”
老者‘哦’了一声,皱起眉头,说道:“却不知是甚么亲人。少年郎啊,这漠北大着哪,千里沙海,万里草原,又有阴山连绵,你那亲人在哪?”
沉央想了一想,说道:“我不知亲人在哪里,草原虽大,瀚海虽远,但只要一直寻,总会寻得到。”
老者又‘哦’了一声,转眼看向程玉珑,笑道:“这位小女郎莫不是小哥的娘……”
“我们是兄妹。”程玉珑淡淡说道,未等仆固怀义说出娘子两个字。
老者尬然一笑,但却看着沉央笑了笑,意味深长。沉央端起酒碗,大大饮了几口,不知其味。
到得下半夜,众人俱已入睡,仆固怀义也靠着茶棚柱头闭上了眼睛,几名护卫拿着兵器守在茶棚四周,那两名游侠,一个纵到茶棚梁上,躺在梁上大睡,另一个拿着酒葫芦,有一口没一口慢饮。
程玉珑静静坐在火堆旁,闭着眼睛假寐。
沉央盘腿坐在火堆旁,入定了一会,但却难以静下心神,便站起身来,走到茶棚外面。
外面大雪纷飞,远处西径山被大雪茫盖,望来直若上古巨人。
他走到一株雪树下面坐了,从怀里掏出那根糖葫芦,色泽犹鲜,为防它腐朽,他在上面抹了一层丹蜡,拿到鼻前一嗅,丝丝甜香扑鼻而来。往日他与盈儿朝夕相处,每去长安必会吃糖葫芦,是以并不觉得这糖葫芦有甚么稀奇,现下却觉便是这么嗅上一嗅,也让人心头大暖。
看着不远处的雁门关,他发了一会呆。这时,突然嗅得轻微香气,那香气极是好闻,比花淡上三分,比雪冷上三分,嗅来让人神魂一清。沉央侧过头去,笑道:“你来啦。”
程玉珑坐在他身旁,望着远方西径山,说道:“出了雁门关便入漠北,千里荒芜,万里雪海,你可有想好,该去何处寻?”
沉央想了一想,笑道:“天地盟有许多妖魔鬼怪,在漠北横行无忌,要寻盈儿并不难,我们只消跟着商队走,沿途再向南来北往的商队打听,哪里有妖魔鬼怪滋事,我们便去哪里。”
程玉珑心想,你说得倒是容易,但这万里漠北,若是到处都闹妖魔鬼怪,难道便要一一去寻,即便逐一去寻,又岂会不错过?心里这样想,却不敢这样说,只轻声道:“你心里有主意便好。”看他拿着糖葫芦,睫毛颤了一下。
沉央扭头看她,只见她仍然戴着面纱,拢起了斗篷覆在头上,因有人在,她未运玄气,纷扬雪花落在斗篷上,发丝上,睫毛上,她微微一颤,雪花从睫毛上坠落。他心头咯噔一跳,笑道:“咱们行走漠北,不宜为人察觉身份,得有个名目才是。”
程玉珑道:“甚么名目?”
沉央笑道:“盈儿极爱听曲看戏,她常说,戏文里都说,但凡年轻男女一起行走江湖,那都是要借个名目的。要么是父女,要么师兄妹,要么是夫,夫妻,要么是兄妹。”
程玉珑‘哦’了一声,淡然道:“我方才不是说了么,兄妹。”顿了一顿,又道:“既是年轻男女,又怎会是父女了?”
沉央皱眉道:“你说的是,只不过,那仆固怀义多半不信。”
程玉珑道:“为何不信?”
沉央笑道:“哪有妹妹待兄长这般冷淡的?”
程玉珑一怔,淡淡道:“我素来都是这样。”
沉央一愣,心想,她生来如此,便如这漫天雪花,冷冽清神,但却不可见融阳,一见即化。我要她与我像寻常兄妹一般,亲亲密密,说说笑笑,那不免太过强人所难了。
一时间,二人默然不语。
过了一会,程玉珑轻轻道:“昆仑神山终年积雪,一眼望不到边,也没有黑夜与白天之分。师尊虽然极是疼爱我,但却甚少言笑。烟色罗住在剑坛,终年见不上两回面,即便见了,她也不会笑。下得山来,爹爹与娘亲虽爱我,却也怕我。寻常兄妹那是甚么模样,玉珑不知。”
沉央听得一震,忙道:“不打紧,不打紧,咱们这对兄妹就是这般不同,难道人人都要相亲相爱么,咱们便是相敬如宾。”
说完,蓦然一怔,暗想,相亲相爱勉强还说得过去,那相敬如宾说得却是夫妻,唉,我怎也学得盈儿那般,乱用词句。乱用词句也不打紧,若是惹她不快,却是大大不妥。她自幼便在昆仑神仙,人前人后只得三人,习不来寻常兄妹,心里定是又急又自责,只是不显露出来罢了。要不然,以她那般的性子,又岂会解释与我听?
“相亲相爱,相敬如宾?”程玉珑轻轻道:“有这样的寻常兄妹么?”
沉央忙哈哈一笑:“自然是有的,盈儿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既有花脸的,也有红脸的,还有黑脸的与白脸的,咱们,咱们便是那白脸的。”
“白脸的,那是甚么?”程玉珑叹了口气。
沉央笑道:“盈儿说得是脸谱,天大地大,人有千千万万,但凡是人,生来即有不同。”
程玉珑轻声道:“万物有灵,生来即是不同,但却殊途同归。玉珑在雪山时,想念糖葫芦,回到长安,有了糖葫芦却舍不得吃。你拿着糖葫芦,也舍不得吃,定是极为想念盈儿。”
沉央心头一沉,脸上笑容僵住,低头看了看手中糖葫芦,过了许久才说道:“在茅山时,薛暮容说我师傅是妖道,他们逼死了我师傅,又要杀我,薛家小娘子叫盈儿和她走,盈儿没有去,舍了性命护我。后来,我们过还丹桥,盈儿掉到桥下去了,我抓住她。她怕我也掉下去,便拿簪子扎我。
她掉下去了,我那时怕极了,既怕天大地大,只我一个人活着,又怕她在桥下孤单害怕,便也要跳下去,幸好龙须儿师兄又把盈儿救了上来。刚一上来,我便骂她,说她不该扎我,就算要死也当死在一起。她抱着我大哭,说,姑爷,盈儿此生此世,绝不会离开你。可,可是现在,我却连她在哪都不知道。”
说着,抬起头来,望着茫茫天穹。
程玉珑没有说话,一直等他低下头来,方道:“你若忧心,不必强忍。”
沉央把糖葫芦放入怀中,又掖了掖,笑道:“忧心若能寻得盈儿,便是要沉央忧心一万年也无妨。漠北虽大,天涯虽远,但我一定会寻到她,只是却累得仙子与我餐风饮雪。”
“一万年也可。”程玉珑低声道:“今日你让我与你一道同来,改日说不定会后悔。”
沉央笑道:“沉央感激还来不及,怎会后悔?”
程玉珑淡淡一笑,美丽万分,但那笑容却让沉央心头一悸,她说道:“你便是在这雁门关外遇上了李行空么?”
听她转移话题,沉央心下莫名一松,笑道:“雁门关外往西三百里,李行空独自一人行走沙海,我与他交手大半日。”
程玉珑道:“那我们便往西走。”沉央摇头道:“我虽是在雁门外以西遇上了他,但他却是往北。”
“往北?”
程玉珑看向北方,天际茫茫,自是看不清楚,过了一会,她说道:“往北会深入大漠,一来一回,经年难返。”沉央正要说话,她又道:“这些年,天地盟势大滔天,便是连上官正亭也死在他们手中。”
沉央道:“这次他们围杀上官正亭,委实让天下人不耻。”
程玉珑道:“围杀上官正亭的手段虽让人不耻,其目的却显而易见。”
沉央想了一想,说道:“天地盟意在搅乱天下,漠北便是其老巢,在这万里漠北中,定有他们巢穴。我们若是一直往北走,多方打听,定能寻到。”
程玉珑心想,如今你心里只有寻着盈儿一个念头,所想所为俱是由此而发,我说甚么你也不会听,便道:“那好吧,我们一直往北。”说完,站起身来。
这时,仆固怀义提着裤子从茶棚里走出来,显然是要寻处角落方便方便,突然看见沉央与程玉珑,哈哈一笑:“贤兄妹当真是好兴致啊,大雪封天,一边赏雪,一边聊天。”提着裤子朝远处走去,深怕打搅到他们。
沉央与程玉珑对视一眼,均想,这仆固怀义多半把我们当成夫妻了,就算不是夫妻也当作情侣,好吧,那便将错就错,你只要不问,我们便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