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树欲静而风不止,外间并不太平。”
程玉珑声音轻若苇絮,朝洞外走去。沉央怔了一下,愣愣跟上。并肩而行,清香盈鼻,沉央也不敢多吸,深怕又惹恼了她,心下惴惴不安,他心想,方才我冒犯了她,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犯了错就得认,怎可畏畏缩缩?当下便道:“方才是沉央该死,你莫要生气。”
程玉珑轻轻道:“你说我好看,我没生气。”
“那,那……”沉央不敢看她,心头乱跳。
程玉珑道:“倘我若真是见死不救,看着你摔死,你又当如何?”
“死便死吧。人生自古谁……”
沉央正要说,人生自古谁无死,程玉珑淡淡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即不见怒,也不见恨,但却看得他浑身一震,突然明了,暗道,她,她这是在怪我不惜自己性命么?
如此一想,心下大暖,嘿嘿笑了一笑。
程玉珑道:“你笑甚么?”
沉央笑道:“我刚才在想,我若是死了,盈儿定会哭得极是伤心,紫阁山下的人也会哭得很是伤心。是以,我绝不能死,我要长命百岁。”
程玉珑嘴角一翘,说道:“盈儿痛不欲生,那是自然。紫阁山下的人怎会哭得伤心?”
沉央笑道:“因为我是大法师啊,大法师都是仁厚无双得,我待他们好,他们自然也会念着我的好。”
程玉珑微微一笑:“你还待谁好来?”
沉央笑道:“谁待沉央好,沉央便待他好。这些年,沉央仗剑走天涯,结识了许多英雄好汉,同道中人。沉央若是死了,他们自然也会伤心。”
“还有谁么?”程玉珑睫毛闪了一下。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沉央扭头看去,程玉珑不敢看他,轻轻道:“你知道便好。”说完,她快步疾走。沉央大乐,只觉浑身轻快无比,追上去嘿嘿直笑。
“不许笑。”程玉珑道。
“是,仙子说不笑,沉央便不笑。”沉央果然不笑。
程玉珑叹道:“世人都说,沉央大法师是个有道大法师,令人好生敬仰。今日,你说得这些话,若是传了出去,必会惹人笑话。”
沉央笑道:“谁会笑话我?吾道一以贯之,心里如何想,便要如何行事。世人若是知道了,只会愈发敬佩紫阁山。也会,也会敬佩仙子。”
“玉珑不是甚么仙子,不需要人敬佩。”
程玉珑轻轻笑了一下,虽是微不可察,但却笑了。沉央心下大快,真想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可是又怕冒犯了她,忍得十分难受。程玉珑等了一会,见他蠢蠢欲动又不敢动,她心下既喜且羞。
她与沉央一般,都是心高气傲的人物,沉央能说出心里话,已是极为不易。她能这般与沉央说话,也是破天荒地。
二人俱是暗喜,却又不敢越雷池一步。慢慢往回走,俱是希望这黑漆漆的道路远无止境,就此走到地老天荒。
行得一阵,二人来到洞口,隐隐听得外面湍流拍岸声。
“我先走。”
来到洞口,程玉珑要先走,沉央心想,先走一起走不都一样么?他颇是恋恋不舍。程玉珑见他眉宇俱开,便道:“但且宽心,他绝计不会加害盈儿,也不会为难你。如若不然,他便不是李,李老三了。其实,今夜你追他而来,也是他在诱你,便是要你知道,纵然给你机会,你也杀不了他。”
说完,飞身而走。
沉央站在洞口,看她遥遥飞走,心下又喜又忧,然而终是喜多于忧,当即放声一啸,纵身而下。落在地上,沿着奔流伊水,大步而去。
“格格,公孙大娘,你快输啦!你若是现下认输,算你输一半!”
突然听到盈儿笑声,沉央心头狂喜,提气朝声音来处纵去。“姑爷,你来啦。唉哟,不算,这次不算。”
人还未落地,又听盈儿一声娇呼。落在地上一看,只见长孙熙月与夏川樱子都在,白静虚站在她们身旁,另有一人站在对面,细加一看,却是那贵妃娘娘杨玉环。
今夜,杨玉环仍是一身华贵宫装,四年不见,依旧是美艳无双。她眉头微微皱着,仿佛正在想着心事一般。盈儿坐在地上,在她对面十丈外坐着一名女子,四十来岁年纪,浑身劲装束服,腰上悬剑,是个女游侠。远处地上横七竖八倒着一群人,既有鸿胪寺属也有金吾卫,但不见血迹。
看见沉央,长孙熙月与夏川樱子极喜,盈儿更喜,想要站起来。对面那女游侠笑道:“盈儿大法师,你站起来,可是要认输?”一听这话,盈儿忙即坐在地上,气怵怵道:“我才不会输给你。”
女游侠道:“你已经输啦。”
盈儿道:“说了不算,我分明要胜了,是姑爷来了,才,才差点输了。”
“不是差点,是已经输了。”女游侠笑道。盈儿道:“行走江湖,胜要胜得光明磊落,败也要败得光明磊落,你趁人之危,可算不得甚么英雄好汉。”
女游侠笑道:“我只是一个女子,本来就不是英雄好汉。况且,我也不是趁人之危,就算是趁,也是趁人之喜。”
“不管是危是喜,那都不是真本领,你我再来比过。”盈儿道。
沉央听得心奇,长孙熙月走过来,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你去过了?”
沉央点了点头。
长孙熙月想了一下,说道:“我去寻你,你不在。恰好遇上凌盛,净海大法师的事,他都与我说了。人既已死,你又何必再度犯险?”
沉央心想,她不知道我是去报杀父之仇,只当我是去探查净海大法师死因,如此也好,免得她为难。便道:“不论如何,净海大法师终是因我而死。”
“净海大法师是有道高僧,涅盘仙去,是正道一大损失。”
长孙熙月道:“但你也不该不告而别,妹妹知道你去了地底,便是天塌了也不顾,定要去寻你。路遇金吾卫与寺属巡查,她与白静虚左冲右突,打倒了许多人。
动静越闹越大,我与樱子赶来时,便见她与这公孙大娘正在斗剑,二人斗了个平手。公孙大娘与她约好,比斗三场,谁输了,便得依谁三件事。一场斗酒,一场斗剑。斗酒,盈儿早就已经输了。”
沉央看去,果见盈儿脸上红朴朴的,醉意熏然。
长孙熙月笑道:“公孙大娘剑法了得,怕是让了妹妹的。”
沉央一惊,盈儿聪慧绝伦,青莲剑法不说炉火纯青,但也正入大成之境,要不然,盈儿也不能在伏牛山来去自如。这公孙大娘他向来不曾听说,怎会如此了得?当即便向公孙大娘看去,公孙大娘心有所感,回头看向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第三场比甚么?”沉央急忙问道,他心想,我与李隆基有杀父之仇,今夜虽未能杀得了他,然而终要报得此仇。这公孙大娘与杨玉环在一起,毋庸置疑必是替李隆基效命。若是她起了歹心,盈儿岂能依得?
“你可听说过斗草?”长孙熙月笑道。
“斗草?”
沉央大奇,斗草是民间嬉戏,流传于闺阁女子之间,又分文斗和武斗。文斗嘛,便是各摘一些花花草草,你拿一枝鸡冠花,我对一枝狗尾草,要相互押韵,且要意思相近,又要一花一草。
武斗则简单一些,背转身,各拿一枝花花草草在手里,你说三寸长,我说俩寸长,若是不信,便转过身来,比一比谁短谁长,谁真谁假。他心想,这倒像是盈儿大法师的性子。
长孙熙月笑道:“妹妹这一场本来是要赢,你一来,险些输了。”
“你比还是不比?若是不比,那你就输啦。”这时,忽听盈儿嚷道,她也知道,一场已经输啦,另一场打了个平手,这一场可千万不能输。公孙大娘笑道:“也好,便让你输得心服口服。”
“哼,手下败将,便让你再输一回。”
分明是自己输了,却死不承认,盈儿大法师威风凛凛。见她娇憨可爱,长孙熙月与夏川樱子不禁噗嗤一笑,便连沉央也是微微一笑。盈儿却是眉正色危,就见她背转身,从腿上拿起一枝狗尾草,合在手里,喃喃自语。
沉央侧耳一听,险些笑出声来。原来,小丫头正在念叨着:“天灵灵,地灵灵,你灵,我不灵。呸,念错了,再来一回,天灵灵,地灵灵,我灵,你不灵。”念完,叫道:“三寸长。”
公孙大娘笑道:“五寸长。”
沉央暗想,原来是武斗。
“哼,你就没有五寸长的花花草草。”盈儿叫道。
公孙大娘笑道:“你也没有三寸长的花花草草。”
二人转过身来,各自摊开手掌。盈儿手中的狗尾草只得两寸长,公孙大娘手中的孔雀草也只有三寸长。俩人都猜中了,当是打平。
盈儿道:“既然是打平,那便谁也不能先攻。”
“自是如此。”公孙大娘笑道。
“那好,那我数一二三。攻。”
盈儿急急说道,说完也不唱数,狗尾草脱手而飞,飞到一半,化作一只颇是肥大的苍蝇,嗡嗡叫着,直奔二女中间一块石头而去。
“你怎不数一二三呢?”一个声音轻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