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圣宫执天下道门牛耳,世代受皇家供奉,自然需得替皇家办事,是以便在长安城设了朝云台,宗圣宫副掌教萧半月常驻于此。
一听朝云台来访,盈儿顿时瞪大了眼睛,惊道:“姑爷,宗圣宫来人啦,定是来问那瘸腿鬼是如何死得。”瘸腿鬼自然便是那夏侯云衣,临死前被人斩断了双腿,不是瘸腿鬼又是甚么?
“来得正好。”沉央把剑挂在腰上,即要外出。
“姑爷,别急。”盈儿拦在沉央身前,说道:“这里是长孙姐姐住处,万事自有长孙姐姐做主,咱们等一会再去。”
沉央一听也是,长孙熙月才是此地主人,自己冒冒然闯出去,又算甚么事来?待长孙熙月也是不敬。这些日子以来,长孙熙月每日都会来探望他,虽是寡言少语,但却颇是关怀。
等得一阵,盈儿忽道:“姐姐来啦。”
沉央回头一看,果见夏川樱子走进屋来,笑道:“没事啦,少卿大人已替你们说清楚了,杀人者乃是鬼王百目真君,你们想救人已是不及。只是少卿大人说,那夜救你,萧副掌教出力不少,你当趁此机会,往朝云台走上一遭,好生谢过人家才是。”
自打沉央二人搬进长孙府邸,夏川樱子也即住了进来,终日在盈儿面前晃悠,给盈儿好吃的,好玩的。日磨夜泡之下,盈儿对她大是改观,再不唤她妖女,只叫她姐姐。樱子大喜,在盈儿的唆使下,二女竟然拜了天地,当然不是成亲,而是烧了黄纸,义结金兰,认了姐妹。
樱子欢天喜地,竟不顾师门有别,传了盈儿不少阴阳道法术。
盈儿自是来者不拒,私下里,小丫头曾对姑爷说,姑爷,咱们虽无道观,但已开了山,立了派,这法术啊是越多越好,朋友也需越多越好。总有一天,咱们正义道定能像宗圣宫与茅山派那般,家大业大,徒子徒孙众多,到得那时,看谁还敢欺负我们?哼!
沉央默然,心下很是愧疚,便是在病中也捧着那伤寒杂病论与乾坤无极剑法,暗习不辍。
闲话不多说,沉央当即与盈儿一道去见长孙熙月,盈儿又在廊上唤过正在练剑的白静虚。白静虚穿着一身道装,这身道装却是樱子送得,盈儿大法师当然不会在意这些小事,况且,道观还没建呢,怎会先花银钱换衣服?即使要换,那也是给姑爷换。
长孙熙月仍然住在后院小茅屋中,屋前瓜地里又种了些蔬菜瓜果。盈儿曾在地里扒了些胡瓜给沉央熬汤补身,都是些寻常之物,并无不同。
沉央四人来时,长孙熙月又在叠纸鹤。少卿大人伏在案上,叠得极是专注,暖阳斜照,映着她额头上的微汗,泛着一层柔和之美,与她往日英气逼人一较,各有胜场。盈儿看得不禁一呆,笑道:“长孙姐姐可真美。”
长孙熙月放下纸鹤,微微一笑:“佛家有言,美与不美都是镜花水月。”
盈儿骂道:“呸,都是些鬼话,美便是美,丑便是丑。若是观世音菩萨长得跟大马猴似得,谁又会去拜她?”
一听这话,屋中二女齐笑,白静虚裂嘴大乐,沉央也是不禁莞尔,心想,盈儿说得不无道理,若是那观世音菩萨当真长得像个妖怪,寻常人别说去拜了,只怕是人人喊打,拿石扔她。
长孙熙月笑道;“自古口口相传,观世音菩萨本是男儿身,为弘扬佛法,普渡众生,方才幻女相以慈悲,此举既合阴阳大道,又显天地万物以母为源之理。
其实,莫论佛家还是道家都有一种说法,有一类人,得天独厚,天生自有神通,这神通却非伤人法术,而是直言本质。小者,言及一人一事,大者,一语兴国,一语亡国,一语道破天机,兴许盈儿便是这类人。”
“甚么人?妖怪么,长孙姐姐怎地骂我呢?”盈儿嘟了嘟嘴。
樱子笑道:“少卿大人说你了不得呢,哪里是甚么妖怪了?”
盈儿这才乐了,笑道:“原来姐姐是夸我来着。”
“自然是夸你冰雪聪明。”
长孙熙月难得开怀而笑,又对沉央道:“你身子若是好些,当往朝云台走一趟。一则,那夏侯云衣终究是罗真人嫡传弟子,你当得亲去。二则,萧副掌教与你有救命之恩,他是得道高人,自不在意,你却当去谢过,不可轻慢。”
说到这里,嘴角微微一弯:“那日,我听你说要开山立派。纵论天下,七十二福地,三十六洞天,大多都让人占了去,若是寻常之地,料来你也看不上。如此一来,首选却是终南山。终南山聚风藏水,地广人稀,偏又离京极近,只有宗圣宫一家独大。若选此地,便与宗圣宫做了邻居,更不可轻视萧副掌教,有他相助,与你而言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沉央听得汗颜,忙道:“多谢少卿大人,只是沉央不知天高地厚,那开山立派一说,本是戏言……”
“戏言?名字都已起好了,怎会是戏言?”樱子笑道。
盈儿也点头道:“是呢,姑爷是正义道掌教,盈儿是正义道大法师。”
白静虚叫道:“我是正义道首席大弟子。”
众人齐齐看向沉央,小道士心下大惭,他立志为亡师开派,自是责无旁贷,然而此时此刻难免羞愧,纵看天下,又有谁像他一般,大法未成,弟子无有一人,便行开山立派?说出去,定会贻笑大方。
长孙熙月见他羞愧,正色道:“切莫妄自菲薄,我听你那夜所说正义道,那是何等了得?长孙熙月听了,唯有敬佩,不闻其他。我且问你,太古之时,何人传道?”
沉央道:“道生于无,无化为一,一化为二,二化三三,三生万物,却是无人传道。”
长孙熙月道:“我虽不是道门中人,却也知道,太古混沌,天生万物,天降万法,各得其一,各行其道。然而今时今日,除了三洞尊神,可见他道?”
沉央摇了摇头,当今天下,十之八九都是承自三洞尊神。
长孙熙月又道:“由太古而止今,多少道脉泯灭于天地之间,其间自然少不得各自争食,不亡而亡,唯有三洞尊神一脉绵而不绝,万万年不衰。试想,若无三洞尊神传道于上古,如今又有何人可以闻道?道不以大小多寡而论,只以真假而辨。”
“道不以大小多寡而论,只以真假而辨?”
沉央听得茅塞顿开,冷汗却如雨下,当即朝着长孙熙月一拜:“多谢少卿大人为沉央解惑。”
长孙熙月站起身来避过,摇头道:“我懂得未必有你多,不消我说,他日你也必能自悟。我只望你好生记得那夜所说,秉怀持正,守义而行。今日,他人笑我不自知,明日,未尝不是众人拜我时?届时,我也不来笑人无知,只因道在心中坐。”
“多谢少卿大人。”
沉央精神抖擞,朝着长孙熙月又行一礼。长孙熙月却不愿当他的礼,与他还了一礼。沉央见她始终不愿受礼,心想点滴之恩,涌泉相报,无论如何,这礼得谢过,又即行礼。长孙熙月脸上一红,跟着还礼。
“呀,拜来拜去做甚么呢,拜天地么?”盈儿见他二人拜来拜去,当即脱口而出。
这下,长孙熙月再也禁不住了,撇过头去,心下又羞又恼。莫论她如何了得,终究是个年轻女郎,她早已觉得拜来拜去很是不妥,奈何沉央是个榆木疙瘩认死理,非要与她拜,你教她如何不羞,如何不恼?
樱子笑道:“小妹妹吃醋啦,放心,没人与你抢姑爷。”
盈儿一怔,脸蛋红了,轻声道:“姐姐,我才没有吃醋。长孙姐姐与姑爷拜来拜去,本来就像是拜天地嘛。”看了一眼沉央,眼神很是不安。
沉央见长孙熙月害羞,暖阳照在她脸上,微微泛着一层绯红,他心底莫名一荡,赶紧甩了甩头,摒除心中邪念,说道:“少卿大人之恩,沉央永生不忘。沉央这便去朝云台,见过萧副掌教。”
长孙熙月点了点头,仍然背着身子,她本想说,我与你本无大恩,不劳你永生不忘,却又怕沉央再来拜她,只得苦苦忍了。
沉央与盈儿当即离去,白静虚自也跟上,他如今是正义道首席大弟子,自是要与掌教师伯和师尊同进共退。
樱子却是留了下来,看着沉央三人穿过回廊朝府外走去,说道:“少卿大人,这位小道爷了不得呢。”
长孙熙月回过头来,正好看见沉央转过廊角,斜阳照在他身上,他按着剑,走得不徐不急,气势又与往日不同,便道:“天生万物本无贵贱,然而志却不同,因而有得上下高低。他命途多劫,饱受丧师之痛,又为人看轻看辱,更险些被妖物夺舍。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天道唯公,倒也不会亏了他,如今已初见雏形。”
“本非池中物,何不腾云龙?”
樱子深以为然,又道:“依少卿大人看来,那夜是谁向妖人透露他踪迹?妖人又为何一定要捉他?”
长孙熙月道:“天地盟中既有师傅耳目,反而度之,鸿胪寺中也必藏有天地盟眼线。这次长安之乱,师傅借机清洗了一番。不过依我看来,鸿胪寺广纳八方、监察天下,又岂能洗得干干净净?至于为何要捉他,我却不知。”
“上官大人知不知?”樱子问道。
长孙熙月想了一想:“兴许知,兴许不知。”
樱子眉头一皱,转眼看去,却见沉央已然转出院子。
出得长孙府,沉央与盈儿和白静虚即往朝云台而去,刚刚出得府门,即见一人快步而来,却是那东夷男子藤原道满。
盈儿一见他便不喜,轻声说道:“这人又来了,恁地不要脸,终日缠着我姐姐,我姐姐说了不喜欢他,他却仍是不依不饶,非要姐姐与他一道回东夷,好嫁给他么?”
此事沉央也知道,藤原道满待夏川樱子一派深情,奈何襄王有梦,神女无心。
擦肩而过时,藤原道满突然看着沉央冷冷一笑,随即快步离去。听得笑声,盈儿回头便骂:“呸,为何笑我姑爷?”藤原道满冷声道:“长安之乱皆因你姑爷而起,我为何笑不得?如今你们若回监典司,怕是没人能保得住。”
这次长安之乱,监典司中死人无数,正邪难辨。沉央听说,这藤原道满有几位至交好友也已惨死。
盈儿喝道:“长安之乱与我姑爷何干?该死得终归是要死!你说我们不敢回监典司,改日我便回去给你看看。看谁不要命,敢欺负我姑爷!”把剑一横,威风凛凛,好生一派大法师风范,如今她习了樱子所受阴阳道,又吃了两枚青瓜,本领较之以往大有涨进,正是跃跃欲试之时。
她心想,你若再多说一句,多看我姑爷一眼,我便让你瞧瞧何为青莲剑法,何为盈儿大法师。
小丫头仗剑四顾,几欲噬人,沉央却是懒得与藤原道满计较,当下便牵了小丫头的手,转身离去。藤原道满目送三人离去,又是一声冷笑,上前叩门。
转出永兴坊,街上人群熙熙攘攘,白静虚难得显于光天化日之下,顿时便被繁华长安所迷惑,一会奔去看杂戏,一会又凑到卖脸谱的摊儿前瞪大了眼睛。他是鬼王,不惧乾阳,世人只道他是个小道僮,也无人看得出他真身。纵然有人看出,也不敢声张。
无他,皆因他身上也挂着监典司天监属腰牌。而这腰牌,当然是长孙熙月为他特制。
盈儿也极喜那些脸谱,咬着牙买了三个,一个猴儿脸谱,一个猛张飞,一个仙人脸谱。她自戴张飞脸谱,给白静虚一个猴儿脸谱。白静虚极是不愿,想要仙人脸谱。盈儿骂道:“你知道甚么,可莫小看那猴儿,那是天上神猴,一棍子能捣破天庭,很是了得呢。”
白静虚道:“当真如此么,可是我没有棍儿。”
盈儿道:“你把灯儿变作棍儿,不就成了么?”
白静虚一想也是,顿时把八景灯幻作一根棍子,提在手里,抬头挺胸,作威风八面状。沉央看得好笑,盈儿又朝他奔来,把仙人脸谱递给他:“姑爷,你戴这个。”
沉央接过一看,这仙人脸谱颜色虽是夸张,但却绘得栩栩如生,忍不住向摊上看去,惊见摊主竟是一个和尚,那和尚约模二十来岁,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颇是英俊。见沉央看来,那和尚腼腆一笑,朝着沉央合什一礼,又低头去画脸谱。
摊前围着一群人,见怪不怪,有人正自挑选脸谱,也有人往功德箱里扔铜钱。沉央道:“盈儿,你可有付钱?”
“付钱?”
盈儿正在摆弄脸谱呢,闻言一怔,轻声道:“姑爷,那是个笨和尚,盈儿给他六枚铜钱,他摆头不要,指了指那箱儿。盈看他又笨又可怜,便往箱儿里扔了钱。”
沉央道:“给了多少?”
盈儿道:“三枚。”
好嘛,转眼之间少了一半,沉央摇头道:“人不欺人,人自欺。”向盈儿要三枚铜钱。
盈儿嘟着嘴给了,心想,姑爷也有点笨,能省干嘛不省呢?
沉央拿着三枚铜钱走到摊上,往箱子里一扔。“多谢。”和尚抬头起来,又是腼腆一笑,合什一礼。沉央还了一礼,正要走,那和尚却道:“这位檀越今日必有喜事。”
盈儿奇道:“你怎知我姑爷今日必有喜事,难道你会看相算命么?”眼睛一眨:“那你替我算算。”心想,又给了三枚铜钱,你帮我算一回,我也不亏。
和尚笑道:“小檀越之命,看不得,算不得。”
“哼,分明便你偷懒,不肯给我算。”盈儿不乐。
“多谢法师。”
沉央朝着和尚一礼,牵了盈儿便走,若说看相算命,他也会。世人无知,只道看相算命是看其面相,实则不然,而是望其气运,推演八卦。寻常之人,气运显于头顶与肩头,有道之人一眼可辨,只是推演八卦预知未来却极耗心神,更损命数,非得道真人不可为,而得道真人谁又会自损命数,替人预知未来?
是以,大多看相算命的皆为骗子。他方才那看和尚,一眼望去,空无一物,自是推不动八卦。而那和尚却能看他,那只能说明和尚修为远高于他。
长安城,当真是卧虎藏龙。
如斯人物,藏于闹市,沉央自是不会去招惹。
走到白玉京酒楼前,不过十余日,在这废墟上竟然又起一座高楼。盈儿上前一看,笑道:“姑爷,改名字了,这回不叫白玉京,叫望仙楼。”
“唉哟,这位仙人却是谁来?”
这时,忽听背后响起一个声音。
沉央一回头,就见莫步白一摇一愰走来,手里拿着根鸡腿,边走边啃,身后则跟着一大群乞丐。十余日不见,这厮倒把身上的伤养好了,看上去龙精虎猛。
“孩儿们,快来见过掌教老爷!”
走到近前,莫步白猛地一挥手,众乞丐当即铺拉拉跪了一地,齐呼:“见过掌教大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