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自然是与那百目真君大战三百场,奈何不敌。是以落在此地,不想恰好碰上这二位。”
莫步白义正词严说道,话锋一转又道:“少卿大人,夏川大人,你们怎地寻到这里来啦?”
“这……”夏川樱子看了一眼长孙熙月,欲言又止。
“事无不可对人言。”
长孙熙月看向沉央道:“沉央,有一事我需与你明言。”
沉央心头嗵嗵乱跳,说道:“少卿大人但讲无妨。”
长孙熙月道:“鸿胪寺职掌天下能人异士,监典司也有监察天下之责,近些年天象异常,妖魔蠢蠢欲动,上官大人早有所闻。那天地盟中也有大人耳目,是以大人早已知晓漠北妖道入了长安城,正要借此机会将他引出来,一者,若能除了他,当是一劳永逸,二者,纵然除不了他,也好将窃居长安城的妖邪一网打尽。”
沉央暗暗苦笑,心想,果然如此,长安城便是天罗地网,漠北妖道当是网中最大的那条鱼,而我与盈儿只是诱饵,不过上官正亭如何得知李行空必然来追我?
是了,若不来追来,丢得也只是鱼饵性命。我与盈儿可有可无,不像李行空是那天地盟甚么左使,漠北妖道唯恐失了左膀右臂,定是要来救他得。监典司耳目遍及长安,指不定杨府闹妖,上官正亭也早已知晓。可笑我却自不量力,一心想要除妖驱魔,可笑啊,当真可笑。
“姑爷,我们走!”
盈儿聪明伶俐,稍加一想便已明了,眼眶顿时红了。
沉央深吸一口气,慢慢起身,朝着长孙熙月抱了一拳:“少卿大人,多谢你实言相告,也谢过你还掂记着鱼嘴之饵。”说完,转身就走,哀莫大于心死,此时他浑身上下空如无物,只想离开这里,离开长安城,离这些人与事远远得,最好一辈子再也不相见。走了两步,身子一歪险些倒地。
盈儿赶紧扶起他,朝院外走去。
“小妹妹,外面去不得!”
见盈儿要走,夏川樱子大惊,闪到二人面前。“滚开,你们都是坏人!”盈儿唰地一下拔出紫虹剑,一剑斩去,凶狠无比,樱子只得闪开。
盈儿哭道:“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们啦。”
樱子急道:“我与少卿大人并不知……”
“你们都是坏人!”盈儿乱哭乱斩,哪里听得进去?转眼看见莫步白欲言又止,顿时大怒,解开百纳囊,从里面取了一根金条,狠狠扔在地上,踩了一脚,叫道:“给你,给你,都给你!姑爷,我们走!”
沉央心空无物,浑浑噩噩,任由盈儿扶着出了大云寺。此时,天上仍在厮杀不休,外面果如樱子所说,到处都是打斗声,也不知谁人是妖,谁又是魔?
二人站在巷子口,盈儿问道:“姑爷,我们去哪里?”
“去哪里?”沉央茫然四看,长安是待不得了,天大地大,却无他容身之所,走到墙边,捡起一把剑挂在腰上。
盈儿道:“姑爷,我们有钱,哪里都可去得。姑爷想要开山立派,我们就在山上买块地,姑爷是法师,那就再建一所道观,姑爷当道士,盈儿当道姑。等到日后我们把本事练好了,再来寻这些人算账,一个也别想逃!”
“算账?寻何人算账?”沉央看着远方,双眼空洞无神。
盈儿心下害怕,紧紧拽着他的手,说道:“都是妖魔鬼怪,让他们自己打自己去吧,姑爷才懒得管他们死活。咱们练好了本事,便收些徒儿,徒儿再收徒儿,徒子徒孙一大堆,咱们都老了还在一起,牙齿都掉光了也要笑呵呵。姑爷,你说那样可好?”
“都是妖魔鬼怪。”沉央喃喃道。
盈儿道:“是呢,都是妖魔鬼怪,老道爷啥都好,就是有一样不好。”沉央道:“那样不好?”盈儿道:“人心隔肚皮,这天下哪有什么好人与坏人,都是恶人。”
沉央听得一怔,心想,是啊,师傅一生常说除魔卫道,到头来却让人当作妖魔,我想要做那人中仙,与老爷李白一般,怀丈夫意,行侠气事,可是如今却连盈儿都护不得,又哪里是甚么人中仙了?罢了,罢了,让他们斗去吧。
盈儿扶着沉央走去,小丫头再也不愿回监典司,有心想去寻薛颖真,然而长安如此之大,又上何处去寻?
转念想去寻所客栈落脚,谁知,但凡客栈今夜俱是大门紧闭,任她敲破了手指头也不开门,想来也是,这半宿喊杀声震天,又有何人不知,谁敢与她们开门?
无奈之下,盈儿只得扶着姑爷茫然四走,也不知当去哪里,一路上遇到恶斗,不论好人还是坏人,小丫头要么一剑斩去,要么挥着灯儿砸去,若是遇上了巡城卫,只消把腰牌一亮,巡城卫只当她是奉命捉拿妖邪,无人敢拦,反倒告诉她应该往何处去。
小丫头心想,你要我去,我偏不去。当下,专捡巡城卫所指方向背道而驰,如此一来,倒是避过许多恶斗之地。
远处,暗地里,夏川樱子与长孙熙月远远尾随,那莫步白也拿着剑当拐杖使,一瘸一拐跟着。
樱子道:“少卿大人,为何不告诉他,此事并非如他所想。”
长孙熙月道:“虽非他所尽想,却也八九不离十。今夜之事,原是监典司有负于他。”
樱子道:“监典司虽负了他,少卿大人与我却不曾负得。少卿大人为了救他与盈儿,便连上官大人之命也是不顾,强行破除上官大人所设禁制,岂是他那般想了?”
长孙熙月抬头看了眼天上,恶战已近尾声,上官正亭三人一蛟联手,虽是略处上风,却难以擒下或是打杀漠北妖道三人。
犹其是漠北妖道与那蒙面人,二人极是凶悍,来去如风,每一出手俱是石破天惊,等闲之人难以靠近,再加上众多妖魔捣乱,那百目真君便在其中,想来今夜难尽全功。只待二人撕开口子,群妖必然远遁四散。
今夜一过,天下何人不知天地盟之威?
唉,当真是得失难断。
长孙熙月摇了摇头,说道:“师傅说,若亡一人而救千万人,当亡当救,若亡千万人而成一人,此道即为魔,人神可诛。”
樱子道:“话虽如此,但是这般行事岂不寒了天下人之心?”
长孙熙月仰望天上冷月,淡然道:“天下事,是与非,得与失,哪能看得透彻?”
“少卿大人可能看得?”樱子问道。
长孙熙月微微一笑:“我不是神也非仙,长孙熙月食五谷杂粮,自生意气,分不清是与非,看不透得与失,那也是再正常不过。”
樱子诘然一笑:“便是如此,依樱子看来,少卿大人便如这盛世大唐,自有风华傲人,旁人不识,唯有大人自知这意气的珍贵。上官大人这般做法,樱子却是觉得不妥,若亡一人而失天下人心,又岂能救得了天下?”
长孙熙月道:“天下何其大,长孙熙月也顾不过来,只知今夜监典司有负于他,只要长孙熙月还有一口气在,便不会再让人伤了他。”
莫步白哈哈笑道:“好个自生意气,少卿大人,今夜莫某算是服了你啦。”
樱子道:“往日你便不服么?”
莫步白眉头一挑:“往日少卿大人高高在上,莫步白哪里看得?只当这监典司俱如上官大人那般铁面无私,冰冷无情。殊不知,机关算尽,终失人心。”
“机关算尽,终失人心。”长孙熙月眉头一皱,若有所思。
“唉哟,他们要往哪里去,城门已经关了,难道她不知么?”
恰于此时,樱子见盈儿扶着沉央直往城门去,惊声叫道。
“城墙上布有重兵!”莫步白冷声道。“
切莫让兵士把她们当妖邪射杀了。”长孙熙月按剑疾走。
二人当即尾随。
且说盈儿扶着沉央,边走边道:“姑爷,咱们去终南山吧,终南山极大,咱们寻人买块地,建道观去。姑爷,你说咱们取个甚么名字好?”
“起个名字?”沉央愣愣地。
盈儿点头道:“是呢,但凡道观都有名字,咱们起得名字定要威风八面,叫起来响当当得,像甚么清虚殿啦,宗圣宫啦,这般叫人一听就让人害怕,再也不敢欺负我们。姑爷,天地盟也不错呢。”
“天地盟?”
听她胡说八道,沉央心头哀伤尽去不少,强颜笑道:“天地盟是妖人联盟,意在覆没天下,还原本初。宗圣宫是天下道门领袖,以太清圣人为尊,故名宗圣宫。清虚殿是上清茅山派主殿,我们哪里能占这些名字?”
盈儿道:“不占就不占,咱们起个别的,不论起啥,日后都不会比他们差了去。小白,至今而后,你便是盈儿大法师座下第一弟子了,你可知晓?”
“是,姐姐。”小鬼从灯儿里冒出来,悬在盈儿头顶。此时,长安城中乱成一锅粥,妖魔鬼怪层出不穷,自是无人在意这个胆小鬼。
盈儿骂道:“呸,你是盈儿大法师座下第一弟子,怎可再叫我姐姐?你若再乱叫,今夜为师便将你遂出师门,扔你在这长安城里与妖魔鬼怪做伴,三个脑袋五个头的恶鬼一口就把你给吞了,你可知晓其中厉害?”
刚刚收得弟子,便要遂出师门,小丫头好生威风。
“是,师尊。”小鬼赶紧改口。
盈儿噗嗤一笑:“算你乖觉,为师与你讲啦,你这脾性得改,若是再贪生怕死,临阵逃命,辱了师门声威。为师饶得了你,你掌教师伯却容不下你,定会把你遂出师门!”
“谁是掌教师伯?”小白道。
盈儿道:“呸,你不仅是个胆小鬼,还是个没耳鬼,你没听见我说么,姑爷要开山立派,自然就是你得掌教师伯。”
“哦,见过掌教师伯。”小鬼与小丫头处得久了,心思日渐玲珑,当即便朝着沉央一拜。
沉央毕竟年少,心哀神伤却不持久,当下便道:“徐知明养得白鹤也叫小白,你既入我门,岂可再与畜类同名?至今而后,你不再是小白,而是白静虚,望你抱虚而守中,怀静而自宁,方不悔此一生。”
“是,掌教师伯。”小白听得云里雾里,自是不懂其间含义,但见盈儿朝他连使眼色,立即虚心听教。
沉央又道:“金刚三藏大法师说,看不破这天,看不透这地,难以得道。师傅常说,天地之道在天下万物,人妖魔鬼怪各持一端,各行其事,念生而妖,念生而魔,故难言是非。唯有自持本心,坚守己道,方不坠入魔障。”
“姑爷说得道,才是正道。”盈儿大是赞成。
“正道?”
沉央惨然一笑:“师傅想我做那人中仙,老爷也愿我怀丈夫意,行侠气事。然而沉央却是无能,若连自己都救不得,又怎能救得他人?”
盈儿道:“先练好本事再救人,姑爷想救谁便救谁,不想救谁,便是天下大乱,又与姑爷何干?”
沉央道:“若是如此,又何来本心?”
小白怯怯地道:“掌教师伯本心是怎样得?”
这话一出,倒是问得沉央一怔,过得良久,他方说道:“天上有无神仙,沉央自是不知,天地大道究为何物,沉央也是不知。沉央唯知,天地自有正义,人间自有真情。便如那公孙云龙,待师一片纯孝,宁死不改,当此时际,谁又说得他是妖人来?”
盈儿与小白侧耳聆听,盈儿道:“若是他日后杀得好人,我们当管不管?”
沉央道:“此一时彼一时,他若杀人,人恒杀之。”
“哦……”盈儿歪着脑袋,似懂非懂。
沉央握着盈儿的手,看着远处茫茫夜空,耳听阵阵嘶杀声,长长喘得一口气,说道:“人行妖事即为妖,人行仙事即为仙。沉央窃以为,这才是正邪之分。至今而后,沉央便是正义道中人,再不问其是谁,只看他如何行事。秉怀持正,守义而行,不以正义而妄加于人,只以正义而行事。”
“正义道?这个名字却是大好,比甚么宗圣宫,天地盟,茅山派好听多啦。”盈儿眼睛大亮。
刚得了正名的白静虚也道:“掌教师伯说得极是,小白不害人,人若害小白,那人即是恶人,小白是好人。”转念一想,自己只是个小鬼,却不是人,怯生生道:“师傅,掌教师伯,小白,小白是个鬼……”
他想说,小白是个鬼,怎能做得正义道大弟子。
盈儿骂道:“呸,恁地没出息,至今而后,你便显于光天化日之下,是我正义道中人,谁敢说半个不是?”
沉央笑道:“你若秉怀持正,守义而行,自然是正义道大弟子。”
“当,当真么?”小鬼大是犹豫,它终日躲在八景灯里,自是知道人鬼殊途。
沉央道:“便是如此,天下虽大,却一道可承。你是正义道大弟子,暨日起,我便传你正义道功法。你若守义而行,终有一日,世人当不以另眼看你,只唤你为有道真人。”
盈儿也道:“我传你青莲大道,青莲剑法。”
“我,我怕习不会。”小白低头道,眼睛里却满是泪水。
“心志若坚,水滴石穿,岂能不会?”沉央勉励道。
“是,白静虚敬听师尊师伯教诲。”
奶娃儿小鬼突然落在地上,朝着沉央与盈儿大礼三拜。
沉央与盈儿坦然受之。礼毕,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是兴奋不已。
说话间,正义道即已立。远处,长孙熙月三人听得瞠目结舌,如此开山立派实属儿戏,但是其间道义却令人深思。
夏川樱子道:“大唐千万里,果是钟灵毓秀,这位小道爷当真了不得。哀而不死,伤而不亡,反倒让他让悟出这般不容于世,却让人敬佩之道。如斯人物,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长孙熙月深以为然,沉声道:“不破不立,若无大痛大悲,大彻大悟,岂能识得人间正义?”
“二位,若是再不阻止,这位大器人物怕是便将丧命于万箭穿心之下,那正义道自然也就子虚乌有,化为一泡尿啦。”莫步白突然说道,说得极是粗鲁不堪。
长孙熙月眉头一皱。
而此时,沉央与盈儿和白静虚已然来到城门下,城墙上密密麻麻站着无数甲士,其中一人顶盔贯甲,正冷冷注视着二人一鬼。在那城墙下则横七竖八躺着十来具尸体,有妖有人,显然是想强行出城,因而遭得当场射杀。
晚风微扬,吹起将军盔下头发,他扬起手来。
“嘎嘎嘎……”
沉重的绞盘绞起粗如儿臂的箭弩,森寒叠煜,尽皆指向慢慢走来得二人一鬼。
“城下何人,欲往何处?若是再进一步,即杀无赦!”将军大声喝道。
“唉呀,姑爷,快逃!”
盈儿抬头一望,只见千万支箭正指向自己与姑爷,骇得大惊失色,张开双臂挡在沉央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