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央举目四顾,突地目光一凝,大步追去。“姑爷!”盈儿拿出一两银子放在桌子上,追沉央而去。“等一等,等一等。”馄饨还没吃完呢,莫步白大急特急,三两口吃得精光,一抹嘴巴,泼刺刺追去。
明日便是上元节,街上行人极多,三人也不敢凌墙飞奔,只得在人群中穿梭。
沉央怀中小瓶震荡得越来越急,好似欲脱囊而走。追得一阵,沉央闪入道旁一条巷子,这条巷子极长,人烟较少,东绕西走又奔一阵,仍是未能追上那妖人,怀中小瓶不再动荡。
盈儿道:“姑爷,那妖人又在害人么?”
沉央摇头道:“他在收蛊,这太上忘情蛊极其难得。”
盈儿眨了下眼睛,奇道:“那不要脸的女人没死,难道他就不知道么?”
沉央道:“咒术非同道法,的确令人防不胜防,但有其利必有其弊,施咒之人若是间隔得远,也难知咒术是否见功。况且,杨府布有重兵,守备森严,岂能那般容易探知其间内情?”
“哦,姑爷想抓住那妖人。”盈儿点头道。
沉央道:“作乱的不是咒术,而是妖人无道。”
“喂,等一等,等一等……”
莫步白远远追来,这厮跑得气喘吁吁满脸通红。盈儿骂道:“呸,谁让你跟来得?”,莫步白撑着树杆,弯着腰,喘气道:“十,十两黄,黄金。”
“死抹布,臭抹布,就知道金子银子,你怎不去死呢?”
盈儿怒不可竭,转眼看见不远处有人正在河里放花灯,便道:“姑爷,反正人也追丢了,不如我们去放花灯吧。”
沉央扭头看去,不知不觉三人竟已来到升平坊,坊内有条河直通青龙坊曲江池,上元节将至,沿河两旁挂满了红幢灯笼,河岸树下,有人正在放花灯,河中有船,分水而行,隐隐听得船上传来悠扬琴声。
每逢十五月正圆,皓月如水,洒下万顷清光。月光落在河面上,泛着银鳞鱼波,花灯飘于其上,状若星星点点,极是美丽。船上琴声越来越近,也不知弹得是何曲,仙嗡仙嗡甚是好听。听着琴声,小丫头眼眶一红,看向沉央。
沉央知她想起了薛颖真,心头也是一阵茫然,按理说,老道士之所亡,便是因为薛府惨案,若无薛颖真去茅山哭诉,若不是薛暮容咄咄逼人,老道士断断不会跳入万丈悬崖。
他本该恨她。
奈何他却恨不起来,每每想起茅山之颠,他记得无数张脸,包括薛暮容,却唯独不愿去记起薛颖真。若说缘份,也只能说是天意弄人。
琴声仍在持续,似叶若絮,拂得人心神轻若一苇。听了一会琴,船越行越远,琴声渐弱渐不闻,小丫头没了放花灯的兴致,三人正准备回转监典司,正当此时,怀中小瓶又急剧动荡,沉央眉头一挑,定目看去,只见远处有条人影一闪而过。
沉央当即追去。
“姑爷!”盈儿叫得一声,立即跟上。
“唉哟,十两,十两……”
莫步白唉哟一声,拍了下脑门,也即追去。
那人影身法极快,窜上屋脊急急飞奔。沉央左右一看,行人都在河边放花灯,无人在意岸上,当即纵上屋脊疾追。盈儿与莫步白也即窜上屋脊。月光照下,四条人影奔窜于连绵屋顶,一前三后,相距三十丈。
沉央纵到一处屋脊上,眼见那人绕过一道长长屋脊,朝青龙坊奔去。如此一回旋,二人之间距离已缩减至十七八丈,沉央猛提一口气,仗剑再追五丈,打出一张清明定神咒,直奔那人后背心。那人猛地挑头而飞,头也不回向青龙坊奔去。
清明定神咒从其脚下擦过。
“仙嗡,仙嗡……”
正当沉央提气欲追,河上又响琴声,那琴声急如爆豆,每一撩每一勾俱是石破天惊。沉央下细一听,正是一曲《十面埋伏》,不由一怔,脚下也即一顿。
沉央一顿,那人翻下屋脊窜入巷道中。眼见那人即将走脱,沉央顾不得那许多,纵身跳入巷中狂追。刚追两步,那人又在远处翻上屋顶,沉央无奈,只得再度纵上屋顶。
“仙嗡,仙嗡……”河上琴声愈发紧急,既似倾天暴雨,又似雷庭阵阵,沉央听得烦乱之极,脚下又是一缓。
他一缓,那琴声也即一缓。
“姑爷,姑爷,会不会是小娘子?”盈儿追上来,闪着大眼睛。
沉央俯视河中,只见那蓬船飘在正心,船上挂着两窜红灯笼,隔得太远,窗下那弹琴之人又埋着头,哪能看得仔细,只能看见确是个女子,头上插着一支步摇。他心想,天下哪有这般巧事,再说,若当真是她,只怕已将我恨入骨髓,又岂会弹琴与我听?
“哈哈哈……”
这时,那人在远处大笑,笑声不落,人影冲天而起。与此同时,琴声嘎然而止,蓬船上似乎有人喝斥了两声。莫步白追上来,喘气道:“回,回监典司么?”
盈儿也道:“姑爷,回监典司吧,这事怪异得紧。”
“追!”
沉央暗一咬牙,提气追去。事物反常必为妖,到得此时,他岂会不知这事极其怪异?只是在他心底却有另一个声音不停在叫,追上去,追上去便知到底是何人害了你师傅,你追还是不追?
冷风拉响于耳际,沉央追得越来越快,只是他快,那人更快,始终与他保持着三十丈距离,待奔出青龙坊时,那人猛地提速,几个起突,遥遥遁走。
沉央站在树梢上,运目四看,浩浩曲江静如玉壁,一半嵌在芙蓉园内,一半荡漾于园外。此时已是下半夜,湖畔极为安静,支影不见,倒是那湖中泛着点点星光,却是那些顺水而来的花灯。
寒月照静湖,湖风冷寒。被冷风一吹,沉央心头蓦然一静,按着剑跳下树来,竟觉浑身已然汗透。
“姑爷,姑爷……”盈儿提着灯儿奔来。“十两,十两……”莫步白追在小丫头身后,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脸色惨白如纸。
“姑爷,妖人逃了么?”盈儿提着灯儿问道。
沉央点了点头,背心冷寒,心头更寒,他想起了心底那个声音,方才心智被迷,是以不觉,此时细一回想,顿觉毛骨悚然,那声音何其熟悉,竟是那瓜牛妖王的声音!他心想,那妖王不是死了么?怎地却还活着?莫非,莫非这便是李白师兄所说的夺舍,他若夺了我,我便不是我,那我又是谁?他又是谁?
愈想愈乱,冷汗涔涔而下。
“姑爷,快看,有人来了。”盈儿忽然指着远处说道。
“躲起来!”
莫步白抓起二人,匆匆避在大石头内。
这是两块巨石,俱有两丈高下,抵在一起,中间有处凹洞,恰好容得三人藏身。沉央强按心神,运目看去,只见湖上飞来四人,远看还是四个黑点,顷刻之间已至近前,当先一人身形瘦长,凌水飞渡,将临湖岸时,脚尖在湖面花灯上一点,腾身而起,徐徐飘来,落在岸上。
沉央三人屏息静气,大气也不敢出。
湖中三人陆续上岸,一女二男,女子一袭红衣,妖媚异常,指甲留得奇长。男子一人青衣,一人黑衣。青衣男人是个瘸子,下半身至腰而断,上半身极是魁梧,豹额虎眼,左手拄着拐杖,右手提着一把虎齿大刀,凶恶无比。
“姑……”
盈儿将这四人认了出来,正是那氓山一窟鬼,她心下一惊,正要说话,莫步白赶紧悟住她嘴巴,声音卡在喉咙里。沉央也是大惊,握住盈儿的手,与她渡气,助她敛息。莫步白身上极臭,盈儿皱着眉头,快要被熏死过去啦,好生难受。
这时,从远处树林里走出一人,这人身形干瘦,腰上悬剑,头上戴着斗笠,笠上挂着黑布,也看不清样子,他走向独孤勿庸,行了一礼:“百里容城见过独孤护法。”
沉央看得分明,这百里容城正是那施蛊妖人。
独孤勿庸背着双手道:“右使可至?”
百里容城道:“家师另有要事,今夜不会来。”
独孤勿庸皱了下眉头,说道:“你的差事办得如何?”
百里容城道:“蛊即入杨府,事即已成。”
“嘿嘿……”
独孤勿庸冷笑道:“办得好,咱们只是递了个引子,真正蛊惑人心者,却不是我等。”百里容城笑道:“独孤护法说得极是,想必那国舅老爷定会与宰相大人狠狠斗上一场。”独孤勿庸笑道:“斗吧,他们若不斗,这天下何以乱,天下若不乱,我等岂有出头之日?”
“八大金刚,既然来了,还不现身?”
红娘子朝着湖面叫道,说话时,一枚指甲脱指而飞,扎向冷冷平湖。“哈哈哈……”就听那湖中响起一声大笑,笑声越来越近,却不见人。突然,静如玉盘的湖面上猛烈颤动起来,一条人影冲天而起,重重落在岸上。紧接着,条条人影接二连三从湖中窜起,落在岸上。
沉央屏息看去,一共八人,人人面相怪异,既有大唐道人,也有胡人和尚。为首那人一身道装,手里拿着红娘子的指甲,桀桀笑道:“红娘子的指甲,道爷可承受不起。”扬手打出指甲。
红娘子格格一笑,伸指一挑,那指甲本已飞来,转而又调头疾去,直奔道人左胸。
道人微一摇肩,身影凭空消失,指甲扎入湖中,沿着水面急刺,刺得寒水哗哗作响,条条鱼儿扑腾而起,噼里啪啦掉在湖面上,转眼即死。
“好毒,好毒。”众人叫道。
“哈哈哈……”湖中响起大笑,沉央定目看去,只见一条虚影正在湖中窜来窜去,红娘子的指甲紧追不舍,好似定要取他性命。蓦然,那虚影化为道人冲天而起,指甲挑上急飞,道人猛地一个歪身,又将那指甲捞在手中,朝着岸上奔来。
道人笑道:“人间最是情浓时,半掩月窗夜画眉。红娘子定要舍道爷一枚香甲,莫不是要道爷替你画眉?”
“你倒是画来瞧瞧?”
红娘子扭着腰肢走向道人,道人却是面色一凛,后退两步,突然把手中指甲扔下,仰天便倒。
“哈哈,哈哈哈。你当老娘的指甲是人人都可拿得么?”红娘子大笑。
“别人拿不拿得,道爷不知,但是红娘子的指甲,道爷却是拿定了。”
红娘子笑声未落,地上已不见道人,正自心惊,突觉背心一寒,来不及转头,曲起手指往后弹出一枚指甲。那道人急急翻身,抓住飞来指甲,笑道:“你看,道爷拿不拿……”
声音嘎然而止,道人背后站着一人,湖风微摇,扬起那人袍角,那人背负了两手,一动不动。道人若动,那人即动,始终位于道人背后三丈之地,犹如附骨之蛆。
那人冷声道:“可有闹够,如若未尽兴,独孤勿庸陪你走上两手如何?且看你那水遁可能瞒天过海?”
道人冷汗急下,沿着额头滚向脖子,又顺着脖子渗入背心。
便在此时,远处又响起阵阵劲风拉扯声,众人寻声看去,只见七条人影急射而来。红娘子叫道:“五方五阵,你们怎地来得这般迟,还少了三人?阴护法呢,为何不见?”
七人落在地上,朝着独孤勿庸行了一礼,其中一人回道:“阴护法身受重伤,在城外疗伤,命我等前来见过独孤护法。”
“阴护法受了重伤?”
“是谁?是谁竟有这般本领伤得了阴护法?”
众人大惊,纷纷问道。
那人道:“昨日夜里,阴护法领着我等刚刚走到灞桥,因天色已晚,城门已闭,盟主又再三叮嘱不可咨意行事,便在城外云水客栈落脚。
谁知,夜里忽遇贼人,这群贼人端的可恶,穿着黑衣黑甲,在客栈中闹酒,吵得人不得安宁。廖氏兄弟三人气不过,便去与他们理论,一言不合动起手来。不想这些贼人极是了得,竟然杀了廖氏兄弟。顿时,众兄弟齐出,与贼人大战一场,阴护法被贼首算计,中了一掌三剑!”
“阴护法修为高强,那贼首定是被他杀了!”八大金刚中一名胡僧说道,这胡僧金发碧眼,头上戴着黄绒帽,身披红袈裟,手里提着金刚禅杖。
先前那人摇头道:“那贼首极是了得,阴护法未能伤得了他。”
“竟有此事?”众人不信。
那人又道:“那人伤了阴护法,站在树梢上大笑,说长安城是他的地盘,任何人想要胡作非为都得问问他手里的剑,而阴护法便是下场。”
“哇呀,竟然如此可恶!”
“那群贼人可还在云水客栈?若是还在,大家伙还等甚么,杀回去呀!”
“对,这就杀回去,让他知晓何为天高地厚!”
众人鼓臊起来。
独孤勿庸听得长眉飞舞,勃然大怒,猛地一掌打向湖中,击得湖水腾起数丈,哗哗落下,他恨声道:“竟然狂妄至厮,可有记下那贼首模样?”
先前那人道:“贼首蒙着脸,看不清是何模样。”
“若是盟主在,定然杀了他。”八大金刚中一人忽道。
先前那人点头道:“盟主何等人物,自是手到擒来。莫说盟主,便是左右二使任何一人在,也定然杀了他。”
胡僧道:“是啊,左右二使修为堪比天人,定可杀得了他!只是,为何盟主却要我等分散而行,即便到得这长安城也不可随性而为?依我看哪,那皇城就摆在那里,一动不动,大家伙一起上,杀了皇帝老儿,换个天下,岂不快哉?”
“布鲁法师说得极是,杀了皇帝老儿,换个天下!”
“换个天下,换个天下!”
众人大叫起来。
“不可胡言!”
独孤勿庸冷声道:“盟主学究天人,岂是我等所能度量?这天下自然是要换得,却不是此时。再说,皇城岂有那般容易便进?就算进得,杀了那皇帝老儿又有何意,杀了老的,出来小的,指不定又是另一番天下。”
“此言在理。”
八大金刚中一人大声道:“听说那皇帝老儿昏聩无能,终日只知饮酒作乐,大唐的天下啊,十成已让他败去七成。与我等而言,这却是莫大好事。依我看来,这皇帝老儿不但不能死,且需长长寿寿,直到天下已改,再送他归西吧。”
沉央凝目看去,只见这人约模三十上下,头戴玉冠,身穿圆领华袍,腰上佩剑,看上去温文尔雅,不想却与独孤勿庸是一丘之貉,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这时,众人纷纷议论起来,都道皇帝老儿杀不得,还是盟主英明。
八大金刚之首笑道:“听说那皇贵妃杨玉环可是美得紧哪,身上的肉又白又嫩,卧躺似水,流转芬芳。那皇帝老儿终日抱着这般美人,却能活到今日,也算不易。”怪笑起来。
众人听得一愣,继而齐齐大笑。
另一人笑道:“铁佛子,你若是爱她,待换了天下,且去求盟主,把她赏了你,你终日抱着,试试如何?”
“那贵妃娘们,道爷怕是没福消受,道爷眼里只有红娘子。”铁佛子看着红娘子怪笑不已。
红娘子格格一笑:“你若不怕我把你啃得连骨头都不剩,今夜且来试试。”
“铁老大,红娘子答应你了,春霄一刻值千金哦。”
“吃,吃吃。二姐吃。”瘸腿壮汉扬着大刀叫道。
“哈哈,哈哈哈……”
众人怪笑连连。
“独孤勿庸见过李左使。”
就在众人笑声如潮时,独孤勿庸忽然朝着远方一礼。众人闻声而止,齐齐转头,看向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