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子。”
三人刚出永兴坊,即听背后传来一声呼唤。盈儿回头一看,就见身后站着一人,头戴细尖高帽,身穿鸾鸟凌云袍,手里拿着把褶扇,扇面绘着日月山川,花鸟鱼虫。正是那位东夷男人,名叫藤原道满,与樱子一般都是监典司七品寺属。
监典司共有十六名七品寺属,近半皆是外邦之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唐雄视八方,天河汗光照天下,不远万里而来的朝贡者极多,来而不往非礼也,大唐待这些虔诚的番王与使者很是大方,不仅赐番王以官职,赠书典以教化,便连这些使者也大多赐以官职,奇人异士则奉职于监典司。
藤原道满缓步走来,看着樱子说道:“海船已至丰州,我们该回东夷了。”
樱子道:“每隔三年,海船便至丰州。三年前,我与藤原君渡海来到大唐,一入大唐方知天下之大,何为中央之国,华夏之邦。如今藤原君得偿心愿,自是要回东夷,不过樱子却要留下来。这千万里大唐,樱子还没看够呢。”嫣然一笑。
藤原道满沉声道:“莫非你已忘了自己是个日本人。”
樱子笑道:“大唐治理天下,樱子虽出于日本,却也是个大唐人。”格格一笑,笑声略显凄婉:“白江一战,列岛方知有唐,武皇而降,天下始有日本。如今圣武天皇欲降皇而王却不可得,每隔三年即遣使入唐,我等遣唐使所为何来,藤原君知,樱子也自知。只是,常言道,居天下而思天下事,樱子身处天下便是天下人,再非日本一域。滕原君还是请自回吧。”
藤原道满面色一变,看了一眼沉央与盈儿,沉声道:“你若不回去,我如何向师叔交待?”樱子笑道:“藤原君得了阴阳正道,若回东夷,自是今非昔比,师傅与师伯岂会怪罪于你?”
“何来阴阳正道?”
藤原道满一声厉喝,指着远处一所高楼道:“如今之大唐便如眼前之楼,看似华光万丈,坚不可摧,实则楼基藏蚁,正食其梁,终有一日楼崩天倾,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樱子怔了一下,转而笑道:“藤原君自幼便习阴阳道,岂不知阴阳五行逆转生转的道理?盛极而衰,衰而复荣,正是大好时机,樱子便要留在大唐,以观此变化。这才是阴阳大道啊。”说着,转头看向那栋高楼,笑道:“若是在日本,你可见得这样的高楼,这般的智慧?”
“罢了,罢了,道不同,不相为谋!”
藤原道满大怒不已,拂袖离去,临走时狠狠瞪了盈儿一眼。盈儿当即骂道:“呸,瞪我干嘛,一看便没安好心。”
听得二人对话,沉央却是心中一动,暗想,这夏川樱子说那藤原道满得了阴阳正道,那夜我与盈儿却是在茅山脚下见得她,莫非那夜茅山之贼便是这藤原道满?
糟啦,也不知凌霄子师兄可曾得知?转念又一想,凌霄子师兄何等人物,这藤原道满本领虽是不弱,但也及不得凌霄子师兄,他能全身而退,又岂能盗得真法?是了,定是凌霄子师兄懒得理会与他,让他盗了赝法而走。
藤原道满即去,三人直奔兴宁坊。
兴宁坊与长乐坊一般,俱是显贵人家住处,长孙府邸位于兴宁坊东北角,院落虽广,门前却是一派萧索,也无守门甲士,几只鸟儿从天而降,落在门前捡食石子。盈儿皱眉道:“长孙小娘子怎会住在此地?”
樱子微微一笑,上前叩了两下门。过得片刻,门吱呀一声开了,却无开门之人。盈儿大奇,左看右看。“姐姐,此地有鬼。”奶娃儿从灯里冒出。盈儿道:“鬼在何处?”奶娃儿为难道:“到处都是鬼!”
“唉哟。”盈儿吃得一惊,立即拔出剑来,瞠目四顾。
樱子格格一笑,沉央也是不禁莞尔,他运目四看,果是鬼物满院,只是这些鬼物不呈凶像,有男有女,具是高冠华服,或背靠大树捧书而读,或在院中舞剑,或是坐在树下行棋对弈,神态怡然自得。
“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故道生之,德畜之。长之育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
这时,院内传出朗朗诵读声,声音平淡,不徐不急,仿若春风拂墙,听得人心神俱安,而那些鬼物听得诵读声也是洋洋自得。
沉央自幼通读《道德经》,知道这是第五十一章,夫贵德,最是心平气和,养神怡性。心道,鬼物存世,本乃怨气所结,戾气极重。但是这满院鬼物却是非同一般,居乾阳而不惊,处烈日而不融,说来也都是鬼王了,然而,久经大道熏陶,如今似鬼非鬼,似仙非仙,指不定那一日便化为鬼神,保一方平安。
至于这满院鬼物何来,不用猜也知,定是武周时期,冤死于武则天刀下的长孙氏亡魂。
三人穿堂而过,满院狼藉,落叶丛生,却不觉渗寒。
待入后院,突见一所齐整小茅屋,屋前种得三两青瓜,大寒天气,瓜藤却是青幽喜人,盈儿大奇,走过去摘了一根青瓜,寒入嘴里一嚼,嘎蹦嘎蹦脆响,乐眯了眼,笑道:“姑爷,是真的呢,不是幻术。”
“味道如何?”
茅屋开着窗,长孙熙月伏在窗下,也不知是描花还是涂墨。盈儿咬了一口胡瓜,说道:“脆得很呢,很是可口。”长孙熙月抬起头来,莞尔一笑,继而又伏下身子。
“姑爷,你也吃一根。”
小丫头自个吃犹不嫌足,又扯了一根递给沉央。沉央迎头看去,那瓜藤上只结得三根青瓜,盈儿嚼了一根,扯了一根,如今只剩下一根。
“姑爷,很好吃呢。”盈儿闪着大眼。
沉央心下大惭,接也不是,斥也不是。
“种瓜本就是拿来吃的,樱子你也取一根吧。”长孙熙月淡淡说道。
樱子大喜,笑道:“谢过长孙大人。”当即摘了最后一根,却未就食,而是用锦帕细细包裹起来,对沉央道:“这青瓜来得可不易,开元二十七年,上官大人东渡日本,途经蓬莱仙岛,访仙人而未得,得瓜藤一株。返唐之后,上官大人采天山之雪,玉门之土,细心照料三十年,得瓜九根。今日,樱子却是沾了小道爷的光呢。”
“吃瓜便吃瓜,哪有这许多说道?”
长孙熙月抬起头来,淡淡看了沉央一眼。沉央拿着青瓜,朝着长孙熙月沉沉一礼,却未就食,也如樱子那般,从百纳囊里取帕包了,放入囊中,心想,此瓜定然有助于修行,盈儿习法未久,留给她吃正好。
盈儿三两口把瓜嚼了,打了个饱嗝,突地眉头一皱,捧着肚子叫道:“唉哟,糟啦,糟啦,吃坏肚子啦。姑爷,姑爷,我要,要……”夹着两腿,满脸通红,左看右看,大急特急。
“格格格……”樱子娇笑不已。
“还不快快扶她进来。”长孙熙月也是噗嗤一笑。
沉央脸上一红,赶紧扶起盈儿走入茅屋中,屋角放得蒲团,当即把她按在蒲团上,沉声道:“抱元守一,不可使精气外泄。”
“甚么是精气?”盈儿抬脸问道,忍得极是难受,额头满是汗水,楚楚可怜。
沉央道:“就,就,就是精气。”
“哦。”盈儿长长哦得一声,盘腿于地,双手环抱,不一会,青烟徐徐而起,小丫头身处其中,仿若被层云包裹,八景灯飞到她头顶上,吸那外泄青烟。又过半个时辰,青烟被八景灯吸走一半,其余一半随着盈儿呼吸吞吐,缓缓没入她体内。
“啊噗!”盈儿突然打了一个喷嚏,笑道:“姑爷,肚子不疼了,可是有团气呢,在盈儿肚子里游来游去,盈儿的肚子又不是鱼塘。盈儿想,想……”
沉央长舒一口气,问道:“想甚么?”
盈儿偷偷瞧了一眼长孙熙月与樱子,脸儿通红,低声道:“盈儿想放,放......”她说得虽低,可是怎能躲得过长孙熙月与樱子的耳朵,樱子哈哈大笑起来,长孙熙月嘴角一歪,强行忍耐。盈儿大声道:“哼,盈儿只是打了个喷嚏!”
说完,晃了两下,软倒在地。
沉央大惊,却听长孙熙月道:“无妨,让她先歇会。一个时辰后,她自醒来。”
沉央心头一松,这才转头去看长孙熙月,只见少卿大人伏在案上拆纸鹤,她折得极是专注,每一折,每一绕力道正好,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对折之处如似刀切,极其齐整,而桌上摆着十来只纸鹤。
“长孙大人……”
樱子坐在一旁,低声将来意说了,话说完,长孙熙月也将最后一只纸鹤折完,抬起头来,撩了撩脸颊头发,看着沉央道:“此事可真?”
沉央点了点头。
长孙熙月想了一下,拿过一张纸,写了一行字,把那纸张卷了,用丝线裹住,取过一只纸鹤,把纸筒挂在纸鹤脚下,顺手一扬。纸鹤迎风展翅,扑腾了两下,穿出窗户,遥遥飞走。
沉央注目那纸鹤飞走,心想,这不是幻术,也不是御鬼,而是道法。长孙熙月见他皱眉沉思,便道:“大道三千,各有其术。这是监典司传信飞鹤,天监属人手一只,你莫非不曾见过?”
“沉央第一次见。”沉央老打老实答道。
“怎会如此?”
长孙熙月转头看向樱子,樱子俏脸一红:“待得上元节一过,来年开春便是琼楼仙宴,外来使臣众多,鱼龙混杂,樱子忙于公务,却是忘了。”
“哦。”长孙熙月长长哦了一声,与盈儿一般。樱子脸上更红。
沉央心想,樱子想要盈儿随她而去,自是要多方为难于我,这不奇怪。不过,她虽有私心,却不存恶意,些许小事,我又何必与她计较,当下便道:“夏川大人曾提此事,只是沉央终日在外,是以便未去领这传信飞鹤。”
“哦。那你这便领一只吧。”长孙熙月又哦了一声,神情恬淡,不知喜怒,递给沉央一只传信飞鹤。
沉央接过纸鹤,樱子投来异样目光,略显歉疚,暗藏感激。
至此无话,屋内一片寂静,倒是小丫头睡得死沉,不多时竟打起鼾来。沉央脸红耳热,想要叫醒她,又是不忍。正自尴尬不已时,那纸鹤去而复返。
长孙熙月伸手一招,将那纸鹤接在掌中,取纸一观,上书一字,知,笔力极其刚劲。这时,盈儿幽幽醒来,按着额头道:“姑爷,我做了个梦。”
“甚么梦?”长孙熙月问道。
盈儿睡眼惺松:“梦见掉进海里,游啊游,游不上岸,突见姑爷在岸上朝我笑,我奋力游去,那海里又起了一团雾,待我好不容易游出来,岸上却没了姑爷。姑爷,盈儿好怕,呜呜呜……”想起大海茫茫,独己一人,忍不住抱着双腿哭将起来。
听得此言,长孙熙月与樱子面色俱是一变,齐齐看向沉央。
盈儿一哭,沉央心下大痛,赶紧抢过去,拍着她的肩好生安慰。哭得一会,盈儿抬起头来,泪花儿还在含在眼里,但却嫣然一笑:“姑爷,梦都是反的,对也不对?”
“对。”沉央道。
“是呢,梦都是反的。”樱子也道。
长孙熙月嘴角动了两下,终是未言,取下挂在墙上的剑,转入内间,顷刻即出,已换了一身官袍,说道:“走吧,这便去拜访杨太卿。”
四人出得茅屋,途经前院,长孙熙月朝着满院鬼物行了一礼,说道:“列祖大人,父亲大人,母亲大人,诸位叔伯,熙月公务在身,去去就来。”
见她行礼,满院鬼物视若无睹,依旧各行其事。沉央心想,鬼物存世,虽保得身前模样,然而灵智已寐,自是认不得她。不过她一片孝心,足鉴日月。
看着长孙熙月提剑行走于破败院落,落叶飞扬,沉央突生一念,竟觉看似刚强的少卿大人,实则无比柔弱。这念一起,不可自已,转而便想到自己头上,老道士一去,他又自知天命不久,正与这少卿大人一般,身处盛世荣华的长安城,但其实困居于破败死地,其心虽是哀而不伤,却略显凄惶。
出得长孙府,四人直奔长寿坊。
来到太卿府门前,长孙熙月出示监典司少卿腰牌,守门甲士仿佛已知此事,早待她来,当即便容四人进去。一入太卿府,沉央方知何为荣华富贵,但见朱亭起于碧潭,假山落于丛林,屋脊横阵,婢仆成群。
远远走来一人,身穿白衣。
来得不慢也不快,一步三丈,缩地成寸。待至四人面前,冷笑一声。长孙熙月抱剑一礼,不卑不亢:“长孙熙月见过夏侯真人。”
这人正是夏侯云衣。
他冷冷扫了一眼四人,并未认出沉央,淡然道:“前两日,太卿大人邀我饮茶,煮水正沸,忽有茶童不慎,烫而伤己,如今已被太卿大人杖毙。”
长孙熙月冷冷一笑:“夏侯真人说得极是,茶水已沸,不入茶盏,自是伤人伤己。”
夏侯云衣面色一变,抬头看着天上:“鸿胪寺管得越来越宽了。”
“若无妖邪,鸿胪圭自不会管。”长孙熙月道。
夏侯云衣冷笑:“何来妖邪?”
长孙熙月道:“夏侯真人法力高强,寻常妖邪自不敢入太卿府。不过,凡事皆有例外,夏侯真人眼睛看着天上,怎知妖孽横行人间?”
“旁门左道!”夏侯云衣冷眼看向沉央与盈儿,忽然说道。
沉央早已按耐不住,那日,这夏侯云衣在茅山之颠曾刺了老道士三剑,虽不曾伤得老道士,但是沉央可都记在心里,当即便道:“道即是道,何来旁门左道?眼高于顶而身无长技之人,必死于脚下蝼蚁!”
“大胆!”
夏侯云衣大怒,当即便要发作。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堂堂太卿府,谁敢在府内奔马?五人俱惊,回目看去,就见一骑急奔而来,沿途撞翻一名仆从,踩烂无数花草植盆,一路冲撞,无人敢拦。待至近前,翻身落马,叫道:“妖在何处,妖在何处?”
沉央定眼看去,只见这人浑身朱袍重紫,冠上嵌珠,足有鸽子蛋大小,身上衣饰极尽奢华。面相却是仪表堂堂,大眼悬鼻,蓄着三寸黑须,便是在这焦乱之时,也是富贵逼人。
“大人,府中无妖。”夏侯云衣道。
那人心中一定,奇道:“若无妖,上官正亭怎会飞书与我?”
长孙熙月道:“虽无妖物,却有妖人。”
“你是长孙家的女郎?”
这时,那人方才正眼看向长孙熙月,又把沉央三人与那夏侯云衣看了一眼,淡然道:“夏侯真人,上官正亭既然来信,那便让他查上一查,若是有妖人作乱,那是鸿胪寺职责之内。若无妖人作乱,我自会寻他讨个说法。”
“便依大人。”
杨国忠这一说,夏侯云衣虽有不甘,但也只得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