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
二人即去,老道士便急急问道。
“真是个好孩子。”
郭嵩阳微微一笑,手一招,远处矮案飞到身前,他再把手一扬,案上火炉无物自燃,摆在案上的茶壶也即悬起,凭空悬于火上三寸,就此煮起茶来。
老道士等得心急,又问:“当真只有一年可期么?”
火上茶壶冒起寥寥清烟,郭嵩阳摇了摇头,道:“不足一年,若不是那粒龙虎续命丹,他早已毒发身亡。”
“真是龙虎续命丹?”老道士神色一变。
郭嵩阳点头道:“若不是龙虎续命丹,怎能起死回生?看来这世道将变,就连百年不出世的玉清传人也涉足尘世。”
老道士只在乎自家徒儿性命,哪管他世道不世道,眉头一皱,说道:“郭老二,你休得欺我只通术而不知道,道爷自知,若论岐黄之术自是比不得你。不过,老道却知那龙虎续命丹是玉清昆仑墟的不传之秘,肉白骨活死人不在话下,区区丹毒又怎能如此顽固不化。”
“大哥……”
郭嵩阳长叹一口气,听着咕噜咕噜煮茶声,说道:“仙丹固然好,但却只可救命,不可延年。毒是解了,那丹上邪气却非仙丹所能为。若不是那小娘子医术妙绝,法力精湛,将邪气逼在膻中穴下,那孩子还不知要吃得多少苦,忍得多少非人之痛。大哥可知,我说他是个好孩子,是何缘由?”
“休得卖关子,道爷懒得与你多说,你且说,我这徒儿习不习得上清大法?”老道士怒道。
郭嵩阳道:“每逢晨时,水火初融,内汗如雨,外象却不现。待至午时,天雷齐鼓,百穴震颤。再至子时,阴火如涂,急风如虎,便如这案上茶炉。”
这时,水声沸腾,火灭了,茶壶自开,内中滚水如腾。案上茶盏分列左右,茶壶凭空悬立,慢慢倾斜,注下满盏茶香。
郭嵩阳自取一盏,老道士执得一盏。
郭嵩阳边饮边道:“这些都是内象,旁人不可知。那孩子每日三忍,忍得着实辛苦。若不是秉性纯善,早已为那邪气所欺。若是那邪气破穴而出,便是再世非人了。”
“所以才要学你的上清大道,不然老道为何千里迢迢来替你祝寿?”
老道士吃茶不知味,把茶碗重重搁下,气鼓鼓地看着郭嵩阳,状似无赖混混儿。郭嵩阳莞尔一笑:“大哥,你已把龙须儿让与我,如今莫非又要把他也让与我?”
听得这话,老道士面色一沉,半响作不得声。
郭嵩阳道:“我虽掌一教之尊,但是大哥应知,上清大法非上清中人不可习,便是龙须儿习得也是阴阳剑道,而非上清真诀。”
老道士面上阴晴转换,沉默不语。
郭嵩阳又道:“大哥,人无千年寿,如今你我俱已须眉尽白,身死事小,道无可承事大。那孩子根骨奇佳,不在龙须儿之下,若是勤加鞭策,必然大放光华。大哥常说自己通术而不知道,但试论天下,如大哥这般通晓百家术之人,又有几人?如此若不为道,那道又是何物?”
郭嵩阳纯纯一番话说得老道士面色越来越是凝重。半晌,老道士沉声道:“我意已决,道无可承事大,但是性命更为重要。我知你这些年本领见涨,奈何道爷冒不起这个险。你就说吧,几时收沉央为徒?”
“唉……”
郭嵩阳一声长叹,搁下茶碗,道:“五月二十三,为我关门弟子,嫡传。”
老道士心头一松:“如此便好,我可得与你说明,我与沉央在此盘恒不久,还得去京城寻罗公远。”
郭嵩阳道:“若是不愿承险,便需拔根清丝,要尽除那丹上邪气,还需得终南山那位的沧海珠。只不过,我与罗公远素无往来,大哥与他也并无交情。那沧海珠是其成道之基,岂会轻易借于他人?”
“成道?成道若是那般容易,天上神仙已如走狗。”
老道士嘿嘿冷笑:“你只管传沉央上清大法,罗公远处我自有办法。”说着,他突然想起一事,看着郭嵩阳道:“道爷看你这阴神养得水火交融,难分彼此。如此说来,它也算是你的成道之基。”
“它?”
郭嵩阳淡然一笑,伸起二指点在眉间,徐徐牵引,一点柔和白光由其眉心而出,在其指间缠绕,灵动无比。他轻轻一点,那点白光落地化人。仔细一瞅,却是个粉妆玉琢的道僮儿。这童子约模六七岁,披着黑白阴阳袍,背上负着一柄古朴长剑。
方一落地,僮儿便朝着俩道士一礼:“心月见过二位太爷。大太爷,二十年不见,可有甚好玩的物事与我?”
老道士哈哈一笑,从怀里掏出个拔浪鼓扔给他。
僮儿一手接住,泼咯泼咯摇将起来。
郭嵩阳嘴上胡须直抖,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
老道士一本正地经道:“这鼓可来得不易,值得二钱银子呢,沉央自小极是爱它。”
“谢过大太爷!”
道僮摇着拔浪鼓拜将下去,看上去欢喜无比。老道士拿着长辈架子点了点头,突然眼神一怔,看着道僮惊道:“怎,怎会如此?”
“心月,自去外面玩耍,不可走远。”郭嵩阳道。
“玩去咯。”
道僮举着拔浪鼓,只得一闪,便消失于眼前。老道士长眉紧锁,沉声道:“怎会如此?”郭嵩阳淡然一笑:“便如灯枯油尽,不足为奇。”
“不足为奇?”老道士大急,喝道:“李行空佛道双修,三十年前,他的本领便只逊你一筹。如今有备而来,你竟然坐得住?道爷看你是这些年来养尊处优,岁数都白活了!”
“三十年前,他逊我一筹。三十年后,也必逊我一筹。”
郭嵩阳淡淡说道:“大哥,你且看看,这是何物?”伸指一点,案上已多一枚玉牌。
老道士拿起玉牌一看,只见背面铭刻着一座神山,正面写着八个字:天地反覆,龙蛇起陆。“此物何来?”老道士眉头大皱。郭嵩阳道:“玉碟来自昆仑神山,携它而来的人是鸿胪寺中人。”
“皇帝老儿可知?”老道士沉声道。
“三弟?”
郭嵩阳微微一笑:“皇帝这些年只知天下太平,这牌子呈到面前,他也只是一笑置之。”
“物华天宝?”
老道士嘿嘿冷笑,笑罢,把牌子扔给郭嵩阳,随即起身,大步离去,边走边道:“道爷不是龙也不是蛇,天地反覆与否,与道爷无干。郭老二,你可得记着,五月二十三。”
“漠北妖道,与大哥可干?”郭嵩阳忽道。
“无干!”
老道士顿了一下,随后快步疾走。郭嵩阳叹了一口气,老道士一去,偌大的清虚殿便只剩他一人,壁柱上的长明灯缓缓吐着光,郭嵩阳一挥拂尘,慢慢闭上眼睛。
“师弟,你往哪儿看。”
茅山是天下第一福地,名胜古迹实多,凌霄子领着沉央转了半天,凌霄子兴高彩烈,沉央却是心事满怀,若非有这便宜大师兄在身旁,他早就按耐不住,下山去寻盈儿了。当然,这也只是他一己之愿,若无老道士随往,就算让他寻到了盈儿,又怎能从那恶和尚手里夺回来?
二人逛得一阵,凌霄子指着远处浮云说道:“人活一世,当如这天上云彩,随风云而变幻,笑傲于山海之间,方不悔这匆匆百年。大丈夫,行当如风过岗,坐当如松定钟。”
沉央随口道:“师兄真似一个将军。”
“将军?”
凌霄子哈哈一笑:“风从龙,云从虎,坐指千军夜闻鼓。如是这般的将军,那也不错。”说着,唰地拔出腰上宝剑,舞将起来。
沉央百无聊奈,只得坐在树下看他舞剑。
凌霄子的剑术与老道士不同,老道士的剑术凌厉万分,一开一合俱是石破天惊,凌霄子的剑术则是迅捷如流星。放眼看去,整个山头都飞着他的剑影,剑与人合,人随剑走,山风拂来,被其剑气搅碎,引剑长啸之时,隐听雷声阵阵。
沉央心想,若是有得这般剑术,我也能把盈儿救回来。
“龙须儿,好剑法,我来会你。”
这时,远远传来一个声音。沉央扭头一看,就见一个道僮摇着拔浪鼓走来。那道僮走到近前,朝着沉央摇了下拔浪鼓,嘻嘻一笑:“我的。”
沉央不明所以,却见那道僮袖口一翻,把拔浪鼓藏了起来,而后拔出背上剑,一声轻啸竟上九天。“来得好!”凌霄子站在树梢哈哈大笑,与那道僮斗将起来。这一斗,满山道人与客人都曾看得,众人抬目注视,都道天上神仙也不过如此。
沉央更是看得心摇神悸。
战得小半个时辰,二人落下身来。凌霄子朗声长笑。道僮又拿出拔浪鼓,极是卖弄地摇了几下。鼓声清脆,沉央指着拔浪鼓奇道:“这,这是……”
“我的。”眼见沉央把这拔浪鼓给认了出来,道僮唯恐他与自己争抢,赶紧引剑遁走。
“心月就好这些物事。”
凌霄子走到沉央身旁坐下,笑道:“那是师尊所蓄阴神,修为深不可测。师弟,你随着师傅多年,想必已尽得师傅所传,可愿给师兄露上两手?”
“露上两手?”
沉央大窘,露什么?清明定神咒还是神雷定霄符?自打下了山,他才知道这天大地大,不仅有得妖魔鬼怪,还有剑仙游侠,而他那三脚猫符术连只麻雀都定不得,拿出来也是惹人笑话。当即,他闷声道:“师傅并未传我道术,只,只传了我符,符咒。”
“符咒?”凌霄子不信。
沉央只得摸出一张清明定神咒。
凌霄子接过符咒一探,符上灵力虚无缥缈,比那天上云彩还要稀薄,他眉头一皱,也不知老道士是何打算,不过为人徒也不可言师之过,他说道:“师傅此举必有深意,师弟切莫气馁,时候到了,师傅定会传你精深道法。到得那时,师兄也未必是你对手。”
沉央道:“定是我太过愚笨,不是修道那块料。”
“好男儿不当如此。”
凌霄子眉目一正,沉声道:“师尊有位记名弟子,曾写一首诗,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我辈修道之人,唯有遇难而上,方可站在那惊涛骇浪之颠。”
沉央道:“师兄,我,我……”他想说,我只有不到一年好活啦,站不上惊涛骇浪之颠。凌霄子却重重地拍了拍他肩膀:“莫论何事,只要一息尚存,便不可失了斗志,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如此方可称为好男儿,如此方可称得人中仙。”
“人中仙?”
这是沉央第二次听到人中仙三字,他精神一振,迎目向凌霄子看去,只见这位便宜师兄浓眉方脸,刚正不阿,浑身上下充斥着一股凛烈剑气。再想想自己,终日里半死不活,上不可安师长之心,下不可全身家性命,这般作态岂是男儿所为?他心头一热,重重点头道:“师兄教训的是。”
“非是教训,我的师弟,必将远胜于我。”
凌霄子拉起沉央,向住处走去。一路上,所遇之人,若是长辈,必然对凌霄子点头示意,若是平辈或晚辈,必然执剑行礼。凌霄子傲然处之,既不盛气凛人,也不阿谀奉承,看得沉央心头一派火热。
这此年来,老道士待他极是宠爱,但是却向来没个正经,他无人可作标榜,自是随波逐流。经得这半日与凌霄子相处,他心中才算有了个奔头,只愿有朝一日习得精妙道法,也如师兄这般傲行于前,不落人后。
二人回转住处之时,路过长孙熙月所居殿院。凌霄子笑道:“师弟在此稍待,我去去就来。”
凌霄子走入殿院。沉央抱着紫虹剑站在殿门口。不多时,凌霄子去而复返,长孙熙月与其同行。
今日,长孙熙月仍是一身男装,手按长剑,英姿飒爽。沉央见过她的剑术,端得厉害,只是与他们敌友难分,也不敢过于亲近。不料,长孙熙月却冲他点了点头。
回到住处时,老道士已在屋中等候。
老道士对凌霄子道:“再有两日便是五月二十三,你身为掌教大师兄,当替你师尊多分担一些,切莫让旁人看了笑话去。”
凌霄子笑道:“师傅教训得是,五月二十三既是宗坛大会又是师尊寿辰,各路英雄豪杰必然随云而来,有不少长辈早已命人送来贺贴。”
“都有何人?”老道士问道。
凌霄子答道:“江南江北两道自不用说,便是远在万里之外的大兴寺净海大法师也来了。此外,还有不少长辈会随兴而至。”说着,看了一眼老道士又道:“朝庭也派了人来,便是长孙家的女公子,位列鸿胪寺少卿。”
“老道见过那女娃儿,云龙十三剑,确属不凡。长孙有后啊,待上官正亭百年之后,想必这女娃儿便会接过他的位置。”老道士淡然说道,在这龙须儿面前,他总算多了几分师长模样。
凌霄子笑道:“师傅说得极是,年轻一辈目力不及,不识真人也是常有的事,师傅切莫放在心上。”
“你当老道是三岁小孩么,还会与她置气?”
老道士冷哼一声,又道:“虽说咱们修道之人法侣财地缺一不可,行走在这人世间,必受世俗所缚。但是你也需知,真法固难求,向道之心更是难求,似你这般贪恋红尘,终难上大雅之堂。”
听得这话,凌霄子脸上汗水涔涔而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老道士道:“罢了,你也无需如此作态,我知这些年你必恨我弃你而去。”凌霄子颤声道:“弟子愚钝,怎敢恨及师傅?”老道士冷声道:“敢与不敢我却是不知,今日与你说得这许多,只望你好自为之。”
“是,弟子谨记师傅教晦。”
凌霄子从起上爬起来。沉央看得心惊,他从未见过老道士这般模样,这老道士仿佛是换了个人一般,端然坐在椅子上,一言一语都令人心胆神寒。
‘这便是为师之道么?’沉央心下怯怯。
这时,老道士挥手道:“你去吧,我与你师弟有话说。”
“是。”凌霄子当即离去。
他一走,老道士立即从椅子上站起来,拉着沉央的手,让他坐在椅子上,笑道:“沉央啊,为师已替你看过了,五月二十三,那可是个好日子。”
“师傅?”
沉央愣愣地,老道士面孔转换得太快,他一时半会回不过神来,真不敢相信眼前这位笑眯眯的老道士便是方才那位威严的有道真人。他心中发忤,老道士也在心中犯难。老道士心想,我当如何与他说,他才能乖乖听话?
想了一下,老道士决定单刀直入,干咳了两声,说道:“沉央啊,你看这茅山可好?”不待沉央说话,他又续道:“山清水秀,家大业大,比罗孚山都虚观可强多了。郭嵩阳那老儿也是个得道真人,虽说门人弟子众多,但是大多都是龙须儿代师授业,真正的嫡传弟子却仅有二人,一人便是龙须儿,而另一人……”说到这里一顿。
“另一人是谁?”沉央下意识问道。
“便是你啊。”
“啊!师傅,你,你要把我也送了么?”
老道士无比殷切地看着沉央,却见沉央浑身一抖,眼中泛泪,随即仰天便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