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阳县令牛葵一大清早就起来了,时刻紧盯着渔阳县外的动静,结果没等到去蓟州打听消息的下属,倒是等到了从洛京回来的张宏。
向来注重仪态的没落贵族公子这时候刚从马上下来,发冠歪斜,最后的倔强就是一下马就记得给牛葵行礼。
“牛县令,宏刚从蓟州回来,陛下此刻和王归将军他们就在蓟州。”
张宏一句话,说的牛葵心一跳。
“张公子,此话当真!”
他这个县令做的无功无过,是武帝指派,重点工作就是看住这群前齐贵族的,没和蓟州那边有什么关系,就是燕王惹出了事端,牛葵也是不怕的。
张宏斩钉截铁:“当真。”
牛葵立刻吩咐左右:“去准备车辆和人手,我这就赶去蓟州。”
但是天子从洛京到了蓟州,不管是接待汇报工作,还是弄明白到底蓟州发生什么事,于情于理他都必须去拜见。
“牛县令,切慢!”张宏立刻拦住他,顶着牛县令不解的神情,他解释到:“宏回来渔阳,也是陛下的命令。牛县令稍安勿躁,等县内大家到了再说。”
“也好,张公子,里面坐。”牛葵按捺住激动心情,抬手邀请张宏去县衙。
张宏话里话外意思很明白,要等他们张家,陛下外家田家,还有孙、赵、杨这几家都到了再说。
陛下这次找他,找渔阳县都有事。
张宏带回来的仆人急匆匆就先去张家叫人,把张家重要人物都先喊去县衙,又叫上其他几个人,分别去县里另外的大户喊人。
县里也不大,一刻钟后,张、田、孙、赵、杨几个县里大户当家人就齐聚县衙。
张家仆人喊人的时候说张宏请他们都去县衙,有要事相商,于是他们不约而同也都带了几个家里能担事的人一起过去。
田家的两个当家人,田旻、田章就都带了自己的长子过来。
他们俩来的最早,一过来就问张宏洛京之行如何。
小白和张宏的母亲都是前齐的公主,田旻田章的爷爷是末代齐王,父亲是连太子位都没捞到的普通公子。
也是因为他籍籍无名,齐王和其他公子死后,投诚的他就活了下来,也没那个雄心壮志想什么复国,顺滑的就收拾东西跑来了燕地。
他们父亲和其他公主并不相熟,晋帝宫里的那个如此,和张宏母亲也是如此,是因为田、张两家都到了渔阳,这才抱团让这亲戚关系熟络起来。
张宏也不隐瞒:“劳二位表弟挂念了,此次去洛京有劳旧友为宏引荐,陛下宽宏大量,并未怪罪我等,还赐了我一个典客府的官身。
陛下也挂念姨母,让我回来问母亲愿不愿意去洛京养病,还说两位表弟无事也可以去洛京看一看。”
田旻、田章对视一眼,眼里都是掩饰不住的喜色。
田旻对着张宏作揖:“多谢宏表兄!”
虽然什么赏赐、封爵都没有,但是能允许他们去洛京,本身就是皇帝没有恶了他们的意思,代表着他们要是愿意,不管是靠才能还是靠关系,都能离开这个苦寒之地,去洛京的权贵圈有个一席之地。
才能可以以后再慢慢展示,但是这个现成的关系,不能不沾。
第二个到,也把后面话听见了的赵家老爷子赵申意味深长的看了眼张宏,对着田旻田章两兄弟轻笑一声:“外路的亲戚,倒是抢在正经外家前头了,居然还有人笑得出来呢。”
齐国早就没了,这两兄弟从爹开始就没享受过齐王室的生活,在这里大家都是一个身份,赵申也就什么都敢说。
尽管往上追溯一辈,天子、张宏的母亲和田家两小子的父亲都是平辈兄弟姊妹,但其他田家公子都死绝了,他们的父亲就是唯一的田家人,是天子的正经外家。
张宏不过母亲是天子姨母而已,还是没什么感情都没有,也从来没见过的表亲。
这要是田家两小子的爹还活着,正经舅舅在,就算一天没见过,那也是舅舅,哪里还用得上张宏去洛京,直接就会有封侯诏书过来请他们去洛京。
他挑拨的意味太明显了,让张宏三人瞬间都笑容一顿,田章立刻就说到:“赵叔这话说的,宏表兄被陛下赏识,那是表兄才华横溢。”
田旻也接着弟弟的话道:“陛下既然也挂念我们,我们兄弟二人也定是要去洛京拜见陛下的。”
没事,你就嫉妒吧,谁让我们真的有个皇帝表弟了。
这可不是昔日诸国的王侯,而是一统诸国的皇帝。
周王室落寞,昔日的诸国都想做新的周室,大家很有默契的开始兼并统一,最后的君子默契就是不服的反抗,最后被杀殉国,活下来的就是默认自己放弃王室荣耀,老实夹起尾巴做人,让去哪里就去哪里。
他们最后剩下的田家已经都龟缩在渔阳这个小县城了,谁承想,远在洛京的姑姑居然还能生下个皇子,这个带着他们田氏血脉的皇子还登基成了皇帝。
这是哪怕他们爷爷,末代齐王在世,知道了也会欣慰到笑出来的程度。
别说什么天子和田家,和前齐旧人也压根不熟,除了血缘半点关系都扯不上的话。血缘,在这个时代就是最大的关系,
包括张宏这几个表兄弟在内,这时候他们完全不清楚皇帝的脾性,都是以传统世俗眼光看他,完全没想到皇帝是个真把自己看做“孤家寡人”,狠起来真的六亲不认的奇葩。
的的确确在嫉妒的赵申一甩袖子坐下,他就是在气,在酸。
本来嘛,齐国没了,大家都搬来燕地,连昔日的王室田家都落寞下来,成王败寇,大家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但是谁能想到世事难料,他们都快忘了洛京还有田家公主生的皇子,忽然之间那个籍籍无名的皇子就一下成了晋朝天子。
变化的太突然,张家、田家这两家和天子有血缘关系的一下就绷不住了。
虽然忐忑前些年他们对皇帝的忽略,但是这亲拉上之后的好处,没人能够忽略。
其他渔阳县的人家,常理来说,应该是这时候也和张家田家再熟络熟络,套套关系,让他们上去了也别忘了自己这些齐地来的渔阳旧人。
可把事情往最好的方向带是常理,人憋不住的自己的情绪,也是常理。
一起吃苦受罪的人里,有一个突然就撞了大运,这谁绷得住啊。
嫉妒的赵申略过这个话题:“张宏,你把大家都喊过来是要说什么?”
“陛下就在蓟州,我奉陛下之命过来,赵伯父还请先进去坐下。”
张宏抬手请赵申进去,赵申听见“陛下”的名头神情一凛,也想起了昨日听见的那道声音,一时之间也犹豫起来。
虽然是看田家、张家眼红,但他们毕竟都是齐地人,张宏的为人赵申还是清楚的,绝不会无的放矢。
能和皇帝有关,让他把所有人都喊过来,绝对是有大事,还是关乎他们未来的大事。
赵申思虑着进去,看见县令牛葵已经在上首坐下了,长揖行礼。
没有多久,其他几家的人也都到了,张宏也不耽误时间:“燕王谋逆叛乱,横征暴敛,把燕国北境百姓的粮食都给了胡人。还强征百姓毁长城,私放胡人进来,劫掠河南地。
昏庸暴虐,引的无粮百姓都去了蓟州,昨日陛下已带人进城安抚下了蓟州百姓,于燕王宫前亲自斩首燕王。”
渔阳县令牛葵手一抖,掉在了案桌上:“燕、燕王胆大包天!”
他知道燕王惹出了大麻烦,大乱子,没想到是这么样的一个大乱子,谋逆,还串通胡人。
牛葵眼前一黑,就算桩桩件件和他没关系,但这么多的大罪,他作为蓟州边上的渔阳县令,要论起来一个失察之罪也是记得上的。
别说是他,他边上的让张宏一并喊过来的渔阳县主簿也是脸色骤变。
他就算不是官身,但也是在大晋朝廷里的人,燕王的谋逆牵连的那可是所有燕国上下的事。
比起他们,其他渔阳县的大户们可就没这么担心了,他们和燕王不熟,最多人家上任和每年节日的时候送过礼,正常示好罢了。
他们是前齐的人,本身身份也有点敏感,燕王自己暗搓搓谋逆也没有来找他们,现在一看,真是要说声谢谢燕王。
田旻夸道:“陛下英武!”
他们出生时候就不是王室,是窝在渔阳的田家了,对于皇帝亲手处决燕王的事,没什么概念,完全不觉得冒犯了贵族颜面。
什么贵族,已经和他没关系了。
田章也道:“表兄可是来通知我们去拜见陛下的?”
其他人纷纷亮起眼睛看着张宏,是来喊他们一起去见天子,刷个存在感吗?
“这是其一。”张宏点了头,“陛下身边只带了亲卫和王将军他们,现在已经将蓟州上下官员都收押起来,现在蓟州还要很多要事,安置冲进城内五万多的百姓、处理官员,只是人手不足……”
他话说到这里,大家全然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
蓟州上下官员那都是跟着燕王谋逆的,换血是必然的。
张宏一路上是到了哪里还要去拜访联络旧友,耽误了些时间,正常乘马车,洛京到蓟州大概是八九天左右,骑马这个时间就缩短一下,三四天也是要的。
蓟州现在城里四五万的百姓可等不起。
不管后面陛下到底对蓟州什么安排,现在去了,就能后面在他的安排里多个机会。
田家兄弟对视一眼:“宏表兄,我们这就收拾东西随你前去蓟州!”
张宏对两位表弟的支持也是满意一笑:“尽可能多带些识字,雅言和蓟州话都会的人。现在城中很乱,空的布帛笔墨也带上一些。”
先前还眼红的赵申也不眼红了,直接就问道:“简之(张宏的字),去的人多了,不会惹陛下厌烦吧?”
张宏回道:“蓟州的人,不是和乱民纠缠中身亡,就是被陛下收押起来了。
伯父,洛京来之前,我们要做的比他们还好。一个蓟州若都处理不过来,以后也什么颜面做陛下的朝臣了。”
赵申思索一番,立刻回头吩咐自己的儿子:“通知家里人,加冠了的,没老到不能走动的都去收拾东西,那些平素性骄的留下,守着家里,以免冲撞陛下。
多带些笔墨和布帛,护卫也带一些。”
张宏立刻开口阻止道:“伯父,蓟州现在已经被王归将军管着,所有乱民也都被陛下安抚下来,都在燕王宫前。路上不必担心遇险。”
带人去干活可以,带一两个人自己心里踏实就够了,带多了……你是要去皇帝面前干什么?
一直听张宏说话的杨家当家人杨颂开口问道:“蓟州的米粮都被燕王送去给了胡人,现在蓟州又还有四五万多的百姓,城中粮食可够?”
张宏一愣,激动的头脑也冷静下来,对着杨颂一拜:“伯父提醒的及时,是宏疏忽了。”
他光沉浸在自己这些渔阳齐人有机会出仕的高兴之中,只想到怎么把几家优秀的人带到陛下面前,全然忘记了蓟州现在要面对的困境。
牛葵出声道:“县里今年秋天收上来的粮食,后面定然是要拿出一部分来安抚百姓,让他们先活过这个冬天的。
前些天清点粮仓,还有些陈粮,我这就让人都装上,先都带去蓟州。”
他作为县令,这个力必须要出,渔阳县管辖的乡野也有不少百姓失踪,现在想来都是被燕王派人带走了,现在不是死了就是在蓟州,都是他要后续安抚的。
现在人手不足,他这个县令肯定不会只管渔阳县,要去给皇帝请罪,也一并跟着处理后续。
一想到蓟州现在死了一半的百姓,还有四五万都没粮食的灾民,他恨不得也去给燕王两刀。
燕王怕事情暴露,只可劲的折腾蓟北,但本来原本的燕国亡了,燕地就没有多少人了,现在蓟北一下又没了一半人口,恢复过来少说也要十多年。
牛葵暗恨,武帝何等英主,怎么会有这样的孽障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