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试,也称“御试”,顾名思义,天子算是主考官,名义上题目也是宫中出的。
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会试入榜实则已经有资格当官了,若是殿试中大放异彩,十有八九起步就是京中为官。
有一说一,今年科考波折不断,外界因素尤多,很影响心态,无论是科考场地还是题目,都对考生造成了极大的心理压力。
如今能坐在殿中参加会试的,即便是齐烨也不得不承认这些人都是真正的精英。
齐烨的目光扫视着每一位考生,感慨颇多。
他很少去南庄书楼,对书楼的孩子们也不了解,一个名字都叫不出来,如今却可一眼分辨说谁出自书楼,谁出自世家。
书楼的孩子,年纪颇小,面容不同,光说肤色,有红的,有黑的,也有黄的。
红的是冻的,后世也叫高原红,还有比较恶俗的,叫山炮红。
黑的是从小干农活,晒的。
黄的是从小缺乏营养,很难养回来。
肤色不同,目光相同,齐烨从这些孩子的眼中看到了渴望,不是对官身的渴望,而是一种更深层次,对一生追求的抱负的渴望。
再看其他考生,无不是五官端正面容整洁,多是皮肤白皙细皮嫩肉,从小养尊处优,活了十几二十年,怕是最累的事也不过是所谓的“彻夜苦读”吧。
殿外传来鸣鞭之声,殿试开始了,第一张试卷被禁卫发到了每个人的桌前。
齐烨伸着脑袋看,看不到。
阿卓倒是没什么兴趣,殿试主要是策问,主要包含五大类,分别是礼法、治国、教化、君臣之谊以及军事。
往年策问,礼法为重,其次为治国,次之教化,再次是君臣之谊,最后则是军事方面的事。
礼法,不止是礼,还有法,因礼立法。
治国方面就比较广泛了,一般是根据“时事”而定。
教化其实就是教育,提高读书人素养,提高读书人基数等等。
君臣之谊说白了就是君臣关系,考生一般都以“礼”为核心,要想及格就得狂拍马屁,引经据典来佐证天子是上天之子,天子是天下君父,天地君亲师,天老大地老二天子老三,臣子要如何忠心天子等等等等。
至于最后这军事方面,其实就是加分项,科考根本不重视,就是有这方面的题目,一群读书人懂个锤子,纸上谈兵都未必能谈的明白,只要字数水的多,一般都会点个“圈”。
这里也涉及到了“批卷”的流程,分为圈、尖、点、直、叉五种,以优到劣,可以理解为甲乙丙我姓丁,一共五等。
批卷五类,考卷五项,一项一张卷,按流程是各部一二把手先行阅卷,比如军事方面就是兵部来先批一下,礼法是由礼部,或是礼部与刑部搂一眼,君臣关系则是吏部,教化还是礼部,最后挑选出优秀的卷子给天子亲自过目。
不过这几年不同了,老六每次都在殿中,亲自监考,并且第一时间看卷,顺序改了,老六先看,批过后才给各部衙署。
看似顺序改了,最终决定权在各部衙署,实则不然,谁也不傻,哪敢“驳”了天子的批卷,所以实际上等于老六一言而决,一语而定。
齐烨看不到卷子,能看到考生们的表情。
当考生们定睛望向卷子时,脸上明显满是诧异之色。
文德悄声无息的走了过来,将一张试卷递给了齐烨。
齐烨和阿卓哥俩一看,有点发懵。
隆礼尊贤而王,重法爱民而霸。
齐烨懵,是因为看不懂。
阿卓懵,是因为看懂了。
这句话出自《荀子.大略》,全文是君人者,隆礼尊贤而王,重法爱民而霸,说的是荀子的治国主张,也就是隆礼重法之意。
齐烨低声问道:“啥意思啊?”
阿卓瞅了瞅在御案后喝茶的天子,面带困惑:“似是过于…”
本来阿卓想说这题太简单了,话没说完也不知是意识到了什么,又面露思索之色。
这题确实太简单了,隆礼重法,说白了就是既要重视礼仪教化,又要重视法律制度,看似说的倍儿对,什么都说了,实际上吧,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就好像问是你爱你爸爸还是爱你妈妈,爱谁都是逼兜子,所以只能说我都爱,当然也有风险,容易挨俩逼兜子。
这种题明显是有标准答案的,不止是阿卓觉得简单,看考生的神情也知道的确简单。
能参加殿试的,哪个不是四书五经倒背如流,各种典故信手拈来。
这就等同于什么呢,等同于一群高中生彻夜读书,给什么数列啊、不等式以及函数学的滚瓜烂熟,然后等考大学的时候,考题是一加一等于几一样。
当然,不能光写二,还要写为什么等于二。
隆礼重法,题目简单,答案也看似简单。
可正是这种简单,反而最难。
大部分考生开始苦思冥想了。
隆礼重法,何为礼,约束的是内心,何为法,约束的身体,如何如何的,写的越多,区别越大。
时间不多,就半个时辰,一张纸,时间到了禁卫开始收卷,送到了老六御案上。
考生继续考,老六开始阅卷。
第二张卷,治国。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国之兴亡,食肉者谋之。
同样,文德将一张卷送到了齐烨面前。
齐烨看着卷子,神情有些恍惚。
这句话,是他第一次见到老六时说的。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句话出自日《知录.正始》,背景是明末时期,也就是清军入关的时候,原文为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
齐烨也是个二流子,光记住了个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和国之兴亡食肉者谋之。
令齐烨没想到的是,当时自己无意的一句话,竟然出现在了殿试的考卷上。
这次轮到齐烨看向正在阅卷的老六了。
好歹出道混了这么久了,齐烨对很多事物的感悟已经发生了变化。
就说治国策问的题目,一开始齐烨只看到了“表”,没看到了“里”。
首先这句话就涉及到了一个问题,国,天下,并不是一个意思。
前朝是国,本朝是国,可前朝和本朝,又不是“天下”的意思。
百姓归心,这是天下。
前朝和本朝,宫中也好,朝廷也罢,这是国。
前朝暴政数不胜数,百姓衣衫褴褛食不果腹,这不叫天下,也不是百姓的天下,而是宫中和朝廷的“国”。
百姓认同朝廷统治的“国”,但是国不会永远统治天下。
老六推翻了前朝,很容易,因为“天下”本来就不稳固,因为“天下”的百姓认为前朝的“国”,只是官员的国,宫中的国,压榨百姓的国,而不是百姓的国。
亡国,不代表亡天下。
前朝完蛋了,无论谁取而代之,都不可能给天下人,给所有百姓都屠了,很多制度、律法,民间的习俗传统,百姓如何过日子,都是沿袭的前朝,天下,没有变,只是百姓变了。
所以说天下兴亡,和匹夫,和每个人都有关的。
国之兴亡,食肉者谋之,和上位者有关,与百姓无关。
以齐烨的理解,你国家亡了是皇帝和当官的折腾的,和我们百姓有鸡毛关系。
国家是国家,天下是天下,国家是建立在天下的基础之上,但是吧,天下亡的前提,其实也是国家亡,有国家在,天下不会忘。
看似矛盾,又不矛盾,不矛盾,还有着某种意识形态上的冲突,就看考生们是什么样的见解了。
不过有一点是可以确认的,卷子是“治国”,老六要的不是国朝走向盛世,而是天下走向盛世,试问,该如何做。
不由得,齐烨看向了书楼学子们,这一看,想骂人了。
要说他最寄予厚望的,或者说只认识的,只有两个人,月泉和康珏。
康珏正在拿着笔认认真真的写着,脸上没有任何焦急或是犹豫之色。
再看月泉,同样是写,这狗日的写歪了,卷子都斜了。
长方形的卷子,月泉这白痴竟然连卷带字全歪了,还歪着肩膀和脑袋写的。
也是巧了,正好周介和熊思贤贴着墙边走了进来,也看到月泉了,二人对视一眼,想笑,没好意思。
卷面工整,这是最基础的要求,哪怕月泉答的再好,整张卷子都写歪了,那几乎和零分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