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秋分就要到了,庄永璞正计划着趁休息,回趟家帮忙把麦子耩上,中国农耕了两千年,现在耕地还是用牛拉着曲辕犁,生产力实在是低下,那几亩地要和大哥庄永来忙活好几天,所以他跟王振华请了三天假,加上休息能够再多呆两天,收拾好了东西,准备趁天黑前抓紧走。
小屋的门被推开了,庄永璞抬头一看,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一脸讪讪的笑容,露着一排大白牙。正是黑木的朋友,姬庄保长姬茂喜。
庄永璞连忙将姬茂喜让进小屋:“姬保长,你怎么有空来临城啊?”
姬茂喜进屋关上门,顺手拿了个凳子坐了下来:“庄先生,上回见您还是在枣庄,事情变化忒快,姬庆銮也不听话,让他学记账,他还不愿意干,所以一直也没来找您,还请您见谅!”
庄永璞拎起暖壶,用那个仅有的搪瓷缸子给姬茂喜倒了杯水说道:“孩子有自己的想法很正常,没关系,他哪天想学了,来找我就是。你来临城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高凤坡通知所有的乡长和重要地区的保长,来临城开会!无非就是不让俺们给‘飞虎队’提供方便,不能提供住处,不能给粮食,抓到就杀头呢!
俺这个保长干得可难了,是哪一边也落不下好啊!俺哥不干了之后,没人愿意接,最后实在没办法,俺哥让我干这个姬庄的保长,这还没干几天,日本人来了,保安团也天天像马蜂一样,天天逼着摊派钱粮,俺是谁都不敢惹,谁都惹不起啊!唉!”
庄永璞可能站累了,自己走到床边坐了下来,笑着对姬茂喜说:“姬保长,兵荒马乱的,没人好过,你也可以学习高凤坡呀,他和高岗拜仁兄弟,你看现在谁还敢欺负他!你不是跟黑木很熟嘛!”
姬茂喜正色道:“黑木和高岗不是一路,要是跟高岗干,那不是真成汉奸了?我可不想让人戳脊梁骨。”
随即,他又愁容满面:“眼下这关还不知道怎么过呢?你说游击队的人来借粮投宿,我也不能把人家撵出去啊!俺也不能像高凤坡一样养十几个护院,要是依靠鬼子,还没等他们救俺,俺就被游击队打死了。”
庄永璞暗道:“老滑头”,他尝试着问了一下:“你接触过‘飞虎队’吗?听说他们很厉害,爬火车就跟玩一样,前段时间打票车把日本人揍的可不轻。”
姬茂喜看了看庄永璞,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没敢接话茬。
庄永璞随即岔开话题:“我有个妹妹叫郝贞,她和丈夫原来在临城卖煎饼,可是前段时间她丈夫被鬼子拉壮丁,因为一些坏人,死在了大墙里。
她一个女人带着孩子,临城又比较乱,为了安全起见,我托人把她送回她娘家六炉店了,她父亲叫郝尚田。六炉店离姬庄不远,你帮忙照看一下。”
姬茂喜又露出他那标志的大白牙,答应的很爽快:“这事您放心,我回去就去六炉店看她。今天天晚了,我去黑木那里凑合一晚上”说罢,就起身往外走去。
庄永璞看了看外面黑沉沉的天,也觉得没必要晚上赶路,临时决定第二天一早再回庄村。
第二天一早,庄永璞刚准备好出门,就听车站外面喧闹异常,他赶忙跑出宿舍,来到火车站门口,看到宪兵队正挥着刺刀,将四五十个人往隔壁兵营驱赶。这些人大部分都穿着体面,气宇轩昂,一看就是有些地位的人。
他扫了一眼人群,赫然发现姬茂喜也在人群中。
庄永璞知道这群人肯定是要去大墙里吃苦头了,便不再看热闹,转身去了黑木的警备室。黑木还是担任着枣庄警备队队长的职务,临城现在越发重要,他也不得不搬过来。
但是,自从熊尾一夫来到临城,就堂而皇之地占了他原来的大房间。而他则被赶到警备室里和大头兵一块混了。
黑木看到庄永璞来找他,便指了指外面,起身出了警备室,走到了站台上。初秋的天气已经渐渐寒冷,铁轨旁的杂草上,露水还没褪去,凉意弥漫了两个人全身,黑木打了个寒颤,开口说道:“你是想问那些乡长保长的事吧?熊尾趁刚开完会,把他们抓起来,其实是故意恐吓这些两面派,让他们不敢回去资助游击队。估计后面高岗会出来做好人,一硬一软,把这些人拉拢过来,你放心好了,不会有危险的。”
庄永璞看黑木说的通透,便不再问此事:“您现在这样不是办法啊,不能总和这些兵混在一块啊?”
黑木仰起头,看了看还未升起的太阳,深秋的天空是那样的清澈,只听他说道:“我很快会申请回枣庄,守岛被村上司令调到莱芜去了,那里现在缺人手。津浦铁路现在是帝国的命脉,熊尾深受高岗的信任,我在这呆着也没什么意思,到枣庄最不济,还能和金山一块做做生意!”
“那样也挺好吧!比在临城受气强啊!
嗯!我请了假,回家耩麦子去,要抓紧走了。”
庄永璞走到门口,找到自己的那辆老旧的自行车,装好证件,出了火车站,扬长而去。
沿着那条熟悉的路,庄永璞小心地避开前几天下雨被压出来的车辙沟,车子吱吱嘎嘎地响着,他考虑着回来该找点机油给车轴润滑润滑了。
在走过西泥沟泉村头的时候隐隐听到了几声熟悉的梆子响。于是,他到路边停下车子,四处张望了一下,秦明道挑着剃头挑子从村子里悠悠走了出来。
老头也看到了庄永璞,便走到路边一棵树下,拿出个马扎子坐下,点起了那支磨得铮亮的烟袋,庄永璞凑上前去:“大爷,烟瘾犯了,借个火用用。”
时间尚早,离柏山保安团的哨卡也还有一段距离,路上人并不多,地里倒是有几个赶着老牛耩麦的人,都弓着腰干活。
庄永璞当即放下心:“秦大爷,最近没什么消息,一直替他们担心呢!”
秦明道在鞋底上磕了磕烟袋锅子说道:“本来这次就是要去临城给你通个信,正好碰上就和你说说,洪队长他们去山里整训去了,临城这里只留了田广瑞,孙茂生几个人,他们也没闲着,前几天沙沟的火车头就是他们掀的。”
庄永璞焦虑地说道:“高岗茂一昨天集合了所有的乡长,保长到临城开会,我听黑木说,先由刚调来的少佐熊尾一夫逼迫各地保长不许配合铁道队,采取看到铁道队就鸣锣,谁不报告就连坐杀头的方式吓唬保长,然后高岗出来唱白脸,通过他的仁兄弟高凤坡拉交情,这样一软一硬,临城这一片群众基础马上就完蛋了。
眼看入冬,如果铁道队吃的接济不上,刚聚起来的队伍就会一哄而散。”
“这事我也听说了,小洪他们应该能从山里补充一些装备,现在铁道队分成了短枪队,长枪队,破袭队,管理上比之前更严格一些。
只要手里有枪,避开鬼子和特务队的活动时间,去逼各乡的保长,地主出粮,还是可以解决一些问题。
乡保长大部分都是墙头草,配合日本人也是无奈之举,没有人愿意做汉奸,到时候就住到他们家里,枪顶到头上,他们也不敢乱来,谅他们事后也不敢去找鬼子打报告。普通百姓家尽量不骚扰,一则小门小户,拿不出多少钱粮,再则走后也不好保护周全,容易被人拉来做替罪羊。”
庄永璞借秦明道的烟袋锅子点着烟,秦明道站起身来,接过烟袋锅子,顺手在鞋底上磕干净烟灰,别到腰带上,收起马扎说道:“小庄,你尽量不要主动和别人接触,在车站潜伏好。我居无定所,如果有急事找不到我,临城一街有个鞋铺,店主丁印堂是我们的人,好了,时间不短了,抓紧走吧!”
说罢,挑起剃头挑子,敲了敲扁担上的竹板,施施然向临城方向走去。庄永璞看着扁担上那两条绸带随风飘荡着逐渐远去,转身再次骑上自行车,吱吱嘎嘎地往西而来。
然而庄永璞并不知道,这个看起来普通的老人在鲁西南可是叱咤风云的大人物,就是他早年打下了铁道游击战的底子,一手促成了“鲁南铁道队”的合并,他还是是苏鲁抗日联军沛滕边县的地下交通站站长。
他的经历也是个传奇,18岁加入“青帮”,是滕南、沛东一带青帮“通”字辈首领,为人正义,嫉恶如仇,群众威望高,社会资源丰富。
1928年结识孙中山委派的江北联络员李子丹,受其影响,有了旧民主主义革命思想。
1935年被张光中、陶洪瀛发展为中共党员、交通员,以青帮首领的身份掩护传递情报,同年三月津浦路西交通站成立,任站长。
他利用临城驻军中的青帮关系和临城国民党党部的统战关系,打击限制了徐州、临城国民党复兴社特务的破坏活动,使党的秘密交通线畅通无阻,在中共苏鲁豫皖边区党组织恢复和发展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抗战爆发后,他将临城、官桥、滕县一带贫农自发组建的“扒车队”召集起来进行训练,与工农铁道队联合起来,共同战斗在铁道线上,开创了铁道游击战的先例。他指导建立了活动在津浦铁路临城南北的两支小型铁道队,还主导了鲁南铁道大队的合编。
庄永璞沿着坑坑洼洼的大路,穿过柏山的据点,走上了洛房河的桥头。
河水滔滔南流,两岸的秋草还未衰败,零星的芦荻在秋风中摇来摆去。放眼望去,河两岸是一望无际的平原,辛勤的老农和他们最亲密的伙伴老牛们正在这片肥沃的土地上劳作着。在他们眼里,不论战争亦或是和平,土地才是头等大事。
是呵!
耕作了两千年,劳累了两千年,压抑了两千年,默默无闻了两千年。
两千年前商鞅“废井田开阡陌”是为了她,一千年前王安石“方田均税”是为了她,五百年前张居正“一条鞭法”是为她,三百年前雍正“摊丁入亩,改土归流”是为她。
这就是养活了中国四万万人民的土地。即使现在战火频仍,外有倭寇,内有军阀,国共不睦,可是谁又能吃风喝烟呢?老农民们如蚂蚁,如蜜蜂,他们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她才是这里人们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