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树上的蝉鸣越来越稀少,夏季的炎热也在逐渐消退,每天街上依然是熙来攘往,似乎丢枪的风波已经过去,临城的气氛已经没有往日的紧张,庄永璞的神经并没有放松,这一个月,洋行有不少陌生面孔往来,部分形象猥琐,个头不高的估计都是东洋人,但是表面上根本看不出来异样。
庄永璞内心焦急,连续去了几趟药铺,都没有见到赵连友,也不敢贸然去陈庄再找洪振海,心里盘算必须找到突破口,想来想去,心里突然一亮,顿时有了主意。
下班后,庄永璞重新换了一身黑色对襟短褂,带上一顶老百姓常戴的灰布瓜皮帽,出了火车站,直奔洋行而来。
他知道,每天晚上八点左右,脚行的苦力都会在忙完一天的活后,到“二头”王志胜这里领工钱,并领取第二天的任务,这个时候,王志胜一定在洋行的大院子里。
此时,洋行的院子里人喊驴嘶,老远就能听到里面的喧闹,院中央龙爪槐的树杈上,挂着一盏“牤牛蛋汽灯”,王志胜正在指手划脚地讲话。
庄永璞悄悄站到人群的后面的墙角里,等脚夫们渐渐散去,他便快步凑上去,王志胜似乎早已经看到了他,笑着说道:“庄哥,今天怎么有空过来呀?”
庄永璞道:“二头,上回见了说叫你喝两盅,一直惦记着,但是没得空,今天正好有时间,赶过来叫你坐坐,怎么样?”
王志胜欣然答道:“好啊,庄哥,咱找个地方喝点,一直想拜你为师嘞!学学怎么打算盘,你说我这个睁眼瞎子,连帐都算不好,天天领着这帮龟孙,哪天让他们蒙了,俺都不知道。”
两人正说着话,亮着电灯的洋行铺面门口,出来一个微胖的中年人,留着个大光头,用生硬的中国话说道:“王的,今天的货,有我的一箱,你的,看到了没有?”
王志胜上前弯腰答道:“三掌柜,我的,已安排人送到你办公室了,可能送过去的时候,你出去了。如果着急,我的现在过去拿,给您送屋里去。”
“二头大大的好,不用了,明天去办公室拿,我的先回去了”。说罢,晃着身子,慢悠悠地走向洋行后面的宿舍。
王志胜熄了汽灯,往东一指:“东边新开了一家羊汤馆,那羊油熬的可好了,带你去尝尝。”庄永璞跟在后面,边走边说:“二头,这三掌柜对你可不错啊!你沾了光,可别忘了我们这些劳苦大众哦!”王志胜没有搭话,静静地走着,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街头的拐角,一家很小的门面上挂着明晃晃的招牌:“满家羊汤”。馆子门开着,里面人不多,王志胜要了两碗全羊汤,四块烧饼,炒了个羊杂,羊血。又要了一角散酒,给庄永璞倒了一杯:“庄哥,先喝一杯,”说罢,自己端起酒杯,“吱”的一声,先干了。
庄永璞拿起酒杯,抿了一口,接着问道:“我看你天天挺忙活,挣钱还行吧?日本人有没有克扣你们的工钱?”
王志胜笑着答非所问:“每天晚上,洋行的货装卸完后,大家伙都回家了,我都要跟三掌柜金山结账,每天装多少货,卸多少件,工人该分多少钱,都是我领了再发下去,所以我和金山挺熟的,有时候结完账,他也留我坐一会,给我一支烟,喝杯茶,账上还是比较清楚的。三掌柜和大掌柜二掌柜关系不好,大掌柜和二掌柜对钱看得紧,三掌柜捞不到什么油水,整天一肚子怨气。
我帮他做了些事情,让他能在这洋行里立足。日子长了,我到各个屋进进出出,他也不避讳,他还得靠着我这个班头支持哩!”
“洋行最近我看有好多面生的人,看起来是日本人,最近洋行有人员调整吗?”庄永璞又试探地问道。
正好冒着热气的羊汤端上了桌,辣炒羊杂和羊血也上来了。王志胜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羊血放进嘴里。“唔!好吃,庄哥,你也吃啊!味道很好”。
庄永璞也夹了一块,寡淡无味地吃了起来。随后又放下筷子问道:“你说咱以后就真的像日本人说的‘大东亚共荣’,和东洋变成一个国家吗?我看够呛,你看看打滕县的时候死了多少人,台儿庄又死了多少,在南京几乎把中国人都杀绝了。
在洋行跟日本人干,那是为了糊口,人家不会说什么。但是和日本人走太近,别弄到最后里外不是人,顶上个汉奸的帽子。”
王志胜看了看庄永璞,明白他的意思,又联想到前段时间洪振海给他来信说,通过车站的消息,劫了一批武器。那消息八成就是眼前这个人提供的。但是嘴上却回答道:“庄哥,巴结三掌柜也是为了活下去,不然谁愿意当奴才?现在世道不太平,能混口饭吃,饿不死就行了。”
庄永璞并不知道,这个和他一块喝酒的王志胜和洪振海是鲁南抗日义勇队安排来临城的内线,目的就是发展枣庄地区地下抗日力量。
两人分工不同,洪振海脾气暴烈,好勇斗狠,所以组织安排他负责在外联络队伍;王志胜八面玲珑,多智机敏适合在洋行做内应,打探消息。由于现在发展抗日队伍工作刚刚开始,王志胜也只能暂时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
王志胜看着这个平时少言寡语的老庄。心里温暖了起来,他想起了和洪振海在山里训练的事情,山里缺吃少穿,生活艰苦,但是大家都很坚持,因为心中都有一个信念,就是坚决和日本鬼子周旋到底,要在后方打击骚扰日本人。
他比洪振海先回来,借着父亲曾是火车站的“大把头”的关系,混进洋行,组织了脚行,就是要配合洪振海在枣庄一带的活动。
王志胜看了看四周,觉得此地离洋行太近,不方便多说,就柔声地对庄永璞说:“庄哥,快喝羊汤吧,凉了就不好喝了,多放点辣椒油,这个是用羊油熬的,可香哩!”
热腾腾的羊汤里漂着碧绿的葱花和芫荽,煞是好看,庄永璞看他没有正面回应,便不再多说什么,就着汤将两块酥脆的烧饼一会吃了个干净:“二头,想学算盘,你看看什么时候有空,我可以到洋行里来教你。”
王志胜看到庄永璞对洋行很上心,知道他是真心想帮洪振海,真想坦诚地告诉他自己的身份,但是,最后还是忍住了,毕竟现在尚属草创时期,很多事情都不好预料,这条路危机四伏,他自己的身份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心里也打定了主意,给庄永璞创造些进洋行的机会,他不识字,正好将洋行里的文件找机会给庄永璞看看,关键的时候能够多一道保险。
于是,又给庄永璞斟满酒,举起杯道:“那我要认庄师傅为师了!”
庄永璞忙举起杯:“可别,二头,我是有想法的,哪天我不能在火车站上干了,还得你给机会,抬举抬举呢。”说罢,一口把酒喝干了。
放下酒杯,拿起放在桌上的帽子,“时候不早了,我要回车站了,今天我是大夜班.”
王志胜连忙起身会了帐,跟着庄永璞往回走。走到街角的黑影里的时候,悄悄对庄永璞说:“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的下午,我会在三掌柜的办公室里听他们盘账,我不识字,也看不懂,盘完账,金山会回去休息,那个时候有空,你来教我算盘行吗?”
庄永璞心里一喜,表面不动声色地说:“好吧,那下个月初一,我到洋行来找你.”
穿过马路,两人分头各回驻地。庄永璞觉得事情顺利,不禁走路的脚步也轻盈了几分。
车站的大钟指针刚刚指向晚上九点钟,庄永璞换上制服,带上灰色的大檐帽,和小夜班的人交接了工作,在车站巡视了起来,整个火车站乌漆嘛黑的,看不到生机,偶尔铁路上哐次哐次地驰过火车,也没有在枣庄停车。
自从在临枣支线丢了机枪之后,日本人似乎察觉了枣庄的暗流,比以往谨慎了许多,但是,丢失的枪支一直未找到,不排除日本人欲擒故纵的把戏。所以洪振海曾嘱咐庄永璞,近期低调行事,以不出事为原则。
巡视的工作异常简单,毕竟枣庄火车站就这么大,庄永璞转了一圈,周围一切正常,眼看时间已到午夜,正准备收工,忽然感觉有个身影一晃,似乎钻到了一列裹着黄色帆布的火车底下,他紧跟几步过去,正在考虑要不要叫醒站上的其他人,又怕这人是洪振海派来的。
正犹豫间,只听“嘟~嘟~”警笛大作,嘈杂声从火车上传来,原来,来人惊动了押车的暗哨,四五个声音传来:“是宋世久这个狗日的,他是不是没钱吸大烟了,又跑到这里打秋风。”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车头传到车尾,四五个身影奋力地追赶一个飞奔的人,这人身手不凡,奔到车站东端的围墙,一纵身就越了过去,摆脱了众人的追赶。几个伪军装束的人也不再穷追不舍,嘴里叫骂着,懒懒散散地往回走。庄永璞用手电射向几名伪军,大声问道:“是什么人偷东西,抓到了吗?”
其中一个人答道:“让狗日的跑了,这龟孙跑得比兔子还快,幸好老子没睡觉,不然被他偷了东西,没法给皇军交代。”
庄永璞回应:“大家提高警惕,有事我在站上照应,需要的话,我可以打电话把西边炮楼的皇军叫来。”
骚动了一阵子,枣庄火车站又陷入了平静。
“电话~电话~,怎么没想到这节”!
庄永璞心里突然想到,高岗来那一上午没有出门,是不是一直在用站上的电话布局枣庄的事情,不行,得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他办公室的电话机的呼叫记录,看看电话本上高岗都和哪些地方有过联系。
说干就干,庄永璞把手电别到腰上,悄悄上了办公楼,平常的时候,中国人只能在一楼二楼活动,再往上是轻易不让人上去的,因为那里是鬼子领导的活动场所,但是因高岗不是经常过来,晚上的时候,警备就比较松弛。深更半夜,三楼的哨兵早已不知去哪家妓院找女人泻火去了。
庄永璞得以轻松走上去,在三楼的黑漆漆的走廊尽头,就是高岗的常年不来,一来就坐一天的办公室,走廊尽头,有一扇窗户,庄永璞打开布满灰尘的窗户,探身出来,外面离窗户1米左右高度是车站锅炉房的房顶,房顶北边恰好是办公室的一扇窗户,拉上了窗帘,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他悄悄爬到了锅炉房的房顶上,探身推了一下朝东的这扇窗户,窗户从里面销死了,打不开。
他心里凉了半截。只能用手捂住手电,往里照了照,发现窗帘下端有一条缝隙,手电的光线照进去,一台黑黑的电话机放在写字台上,旁边一本白纸的本子上有些日文,隐隐约约可以看到“正泰国际会社”,这不正是洋行吗?庄永璞背后出了一身冷汗,抓紧关上手电,屏住呼吸,看四周一片寂静,又爬回走廊,用袖口擦掉窗台上的脚印,关上窗户,整了整制服,悄无声息地下楼,回到了值班室。
“看起来,这个洋行还真跟高岗有着某种联系,说不定洋行就是日本特务的联络点,进洋行探探底细,现在看是势在必行的事情了。”庄永璞坐在椅子上,心里想道。
“这个宋世久胆子还真是大,竟然敢到火车站偷东西,他到底是什么来头,明天还真得打听打听”。
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盘算该怎样去探洋行的底,
这个王志胜到底靠不靠的住?
万一洋行是日本人安插在枣庄的特务机构,该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