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迷在客场和主场都风雨无阻支持着我们,他们有权感到愤怒,我们尊重这一点,但他们也得意识到,他们对足球一无所知。——亚历山大·科拉罗夫
“来来来,大家尽量把东西放过来,中间这一块空出来,留给他们练球哈。”村妇女主任吴银花嗓门洪亮招呼着村民,“有什么话回头再讲,龙教练都来了,我们可别耽误训练哩。”
在她的组织下,东西很快被小心堆放在场地周围。
因为数量有点多,品种又有点杂,难免会发生点意外。
比如一把架起来就要从岩壁上滑倒,砸在地面扬灰三尺的木梯。
“地不平架不稳哩。”送梯子来的两个阿叔面面相觑,又一头一尾扛着梯子找了半天合适的地方。
“架稳当,千万莫把人摔嘞。”
“挝足球还要训练爬高,有点好耍哩。”
龙峤听着他们的对话,再看看那把木匠上梁用的长梯,太阳穴又是一阵乱跳。
他走到吴银花身边,压低嗓门叫了声婶子,还没来得及让把东西拿回去,就见吴银花掏出一张纸来。
“来,教练瞧瞧这单子上的东西还差啥子不?”
这是一张手写清单,各项足球训练常用器材被整整齐齐列出,每一项后面还注明了数量和价格。龙峤怔怔地盯着纸上的娟秀字迹,认得是方蔚然的手笔。
都是他早先为足球队购买的那批器材。当初他买得肆意,用得随意,后来又一走了之,足球队解散后,这批器材被变卖换成一个厚厚的信封,至今还躺在他的抽屉里。
没想到会被认真记录存档,又在现在被拿出来。
“不用了。”龙峤一时心情复杂,只觉得嗓子哽得难受。
“要用的要用的。”吴银花说,“学生读书省不了文具,球队训练该用啥就要用哩。除了自动发球机有点难搞,其他的大家一起想办法,保证尽快凑上。”
吴银花说着又教育龙峤:“缺啥子就早点说,莫要碍口实羞耽误了球队。”
龙峤垂首听着,无言以对。
直到场地终于安静没有外人,他终于怒吼出声:
“谁他妈去寨里要饭了?”
队员们面面相觑,完全不明白他的怒意。
片刻后,队长杨八一出列,老老实实回答道:“大家听说球队还缺训练器材,都想帮忙。小方书记就拿出了这个单子让大家参考。”
“听说?听谁说!”龙峤挥动手中的“松紧带”,恨不得真的抽在哪个大嘴巴身上。
“网上买条高强拉伸的阻力带,一条也就二三十块钱。这笔钱你们不乐意花,我花!阿婆们都多大年纪了,好意思让她们操劳受累?”
“还有这些碗……”他愤怒的脚差点踹翻其中一个,“别人吃饭的家伙,也好意思用?”
“有啥关系。”吴展鹏嘟哝道,“我老婆也拿了两个来,还让我涂夜光漆的时候涂个笑脸,说就当她陪着我训练了。”
“拿回去。”
吴展鹏不吭声,眼睛只看地面。
石材生皱眉劝道:“这都是大家一片好意。”
“我知道是好意。”龙峤摆摆手,“但是没必要。”
他指指周边堆放的东西,尤其是那具好不容易架稳,现在又有滑倒倾向的木梯。
“他们不懂足球,你们也不懂?这是敏捷训练梯吗?这不是!这些根本都不是足球训练要用的器材。”
“差不多哩。”吴顺说,“把木梯放平,不就一样能用了?”
“屁话!敏捷训练梯那是绳梯,是你格子跳错了踩中梯子也不可能滑倒,崴脚的绳梯!绳梯可以根据训练内容灵活调节,这梯子能吗?不能!”
“哪个说不能?”苍老而有力的声音,是龙峤熟悉的。
“阿公?”他赶紧迎上去,扶住老人,“你怎么也来了?”
来的不仅是树生阿公,还有好几个龙峤认得的叔叔伯伯,都是寨里的木匠。他们肩上搭着工具袋,看起来像是要进行一项浩大的工程。
“不是差个球门?给你们打一个,先来看看场地。”树生阿公把他的手推开,径自走过杂物堆前,摸索着掂起一根残缺的桌腿,又摸了摸开了的门板,满意点头。
“是我同大家讲,不晓得球队要啥子又想出份力的,就拿样旧家什来。管你差啥子器材,木材拆出来做啥子都行。管你啥子梯子,改一下有多难?”
说话间,木匠们已经亮尺子的亮尺子,挑原料的挑原料,还让龙峤放心,什么绳梯跨栏,都是小菜一碟。
“真的不用!”龙峤按住一个阿叔的手,认真对树生阿公说,“球门和器材我自己想办法解决,东西回头我就给大家送回去。”
“大家愿意帮你,是你的福气,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树生阿公把手头的东西重重一撂,“还是说,瞧不起我们的手艺,非要花钱才显得出你龙狗崽的本事?”
“是,梯子拆了能改绳梯,旧家具拆了想做啥子都能做,但这不是要花时间花精力吗?阿公你一把年纪大,眼神又不好……”
龙峤忍无可忍道嘶吼出声:“明明手指动一动,点下购物车就能解决的事,我不想这么折腾全寨子,行不行?!”
“还是说,你们认定我龙峤这辈子完蛋了,花个几百块钱都赚不回来?”
一嗓子吼得山鸟惊惶,扑扇着翅膀飞上天,徒留满地难堪的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树生阿公一拐棍敲上龙峤小腿:“闪开!”
“各人该做啥子做啥子。”老人招呼木匠们拿上选好的原料:“把东西搬去林子里,搬远点儿。省得来干活时耳朵不清净。”
龙峤只能垂下双手,默默握紧成拳。
这天训练结束后,他没有如往常一般回树生阿公家,也拒绝了石材生“一起吃晚饭顺便聊聊”的提议。脚步沉重地朝龙家老屋走了一段,又惆怅地转向寨尾方向。
小龙塘对面青蛙坡,坡上有棵不知几百岁的老榕树,无数须根从树上直垂入地,似支柱,似栅栏,形成了一个天然洞穴。洞穴的大小足够让不开心的孤儿把这里当成秘密基地,也勉强能容纳一个需要静一静的成年男人。
龙峤在黑暗中坐了很久,像小时候一样把头枕在树干上,听风呼啦啦吹过。他曾经把这声音当作球场边的欢呼,现在终于明白风只是风,幻想也只是幻想。
夜风中似乎多了别的响动,像疲惫的脚步由远而近,最后在榕树脚停下。一个熟悉的声音轻轻发问:
“龙峤,你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