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世以来,他梁立烜又何曾有过这样向人低头认错的时候。
即便是对着亲老子,他也没有真正低声下气过。
可今时今日他所面对的是观柔的父母,是他心爱之人的父母,他来日孩子们的外祖。
到底还是不得不低头,将一切过错揽到自己的头上,说自己这些时日和观柔的接触确实是不合理礼法。
日后——定不会再如此了。
而对面的燕王夫妇心中也有自己的顾虑,双方都不敢把对方给得罪狠了,只得就着这个台阶彼此一块往下走,将此事遮掩过去。
然后彼此两下里各退一步,最终燕王夫妇同意让皇帝每隔五日的白日里来赵家检查一番观柔的“学业”,陪她稍微待“一会儿”。
梁立烜终是咬牙答应了下来。
日后,他和观柔只能五日相见一回。
直到成婚。
心爱的女人在她父母手里养着,他不得不仰人鼻息。
*
皇帝走后,杨拂樱还有些不安地望着丈夫:
“陛下会不会恼了咱们赵家?会不会恼了观柔?你别总拿他还当从前那个少主看,他如今是坐朝之君,咱们到底还是人臣,若是事情做得太绝……”
赵偃摇了摇头:“他恼不恼咱们,是他的事情。我总不能让他觉得我们的女儿是可以随意任人摆布的。太容易得手的女子,男人都不会有多珍惜,甚至连这女子的娘家都不会放在眼里。”
他放下手中茶盏:“是,天下人皆知,这婚事是我们赵家的女儿沾了天大的福运,说我们占了多大的便宜。——可这不是我赵氏舔着脸贴上去求来的,当年定亲,就是他们梁家上赶着来的!”
有些事情,即便没有退让的余地,他们也还是不能退让。
未婚男女半夜私会本就于礼不合,他们身为女儿家的父母,若是对此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教唆女儿私下妩媚逢迎,讨好皇帝,皇帝或许会一时受用观柔的美色,可是长久以往,他心里对观柔、乃至对整个赵家都是鄙夷不屑的。
——他会知道,赵氏女不过是可以随他玩弄的泄欲之物罢了,在他面前根本就没有任何的自尊可言。
但另一面,他如今对观柔隐隐宠爱得几近痴迷,赵家若是又拿出一副贞烈不已的架势,一门心思地咬死了就是不让他在婚前见观柔……
皇帝龙颜恼怒之下,日后受委屈的也还是观柔。
所以个中的态度究竟如何把握,都得赵家好好思量揣摩。
既不能拒绝得太死,也不能毫无自尊地迎合皇帝。
*
五日之后,皇帝再度来到赵家时,观柔正独坐在湖心凉亭里懒洋洋地看书。
梁立烜带了一份宫里膳司局新做的热腾腾的红枣栗子羹来,轻轻搁在观柔的手边。
观柔放下书卷,看向他时终于露出了些许笑容来。
梁立烜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说话,询问她这些日子都去做了什么。
哪怕他在她身边安插了无数眼线,她的一举一动他都早就了如指掌。
可他还是想听她亲口说。
观柔于是也掰着手指头,如数家珍地和他聊起这些时日自己在洛阳城里的吃喝玩乐。
譬如她交到了许多新的好朋友,除了薛兰信之外,还有酒楼里做茶点的女孩儿,寺庙里的一个小尼姑,道观里的一个年轻坤道,或是某家裁缝店里的小绣娘。
又譬如她经常缠着父母带她出门,一家人一起去拜洛阳白马寺,拜城外的三清观,吃了怎样怎样的斋饭。
还有她和她现在最好的朋友薛兰信,她们两人每每出去玩会去哪里闲逛。
她们一起吃过洛阳酒楼里的西域葡萄酒,羊蹄笋,绣吹鹅,八宝鹌鹑,蜜炙鹿肉脯。
大快朵颐之后,总要再吃点甜水铺里的姜蜜水,龙凤团茶。
即便是一个人在家里,她也从不闲着。
她会整理琴谱,修剪花枝,练字养性,偶尔亲自下厨为父母做些汤食,学着当个孝女,享受着父母的夸赞。
真让她说起来,好几日她都说不完。
梁立烜亲眼目睹着她的快乐和鲜活,眼底是宠溺和纵容,又暗含着一丝他自己隐忍在心头的孤寂苦楚。
——他并非是她人生里的唯一,哪怕是没有她,她仍然有着这么多的消遣和自在。可他的世界里,只有她了。
他所有的快乐都来自于她的恩赐,他只能围着她有一个人打转。
他待在邺宫之内的大中殿里,每天都只是在没完没了地处理各种政务,以一己之力撑起了这个庞大的帝国,撑起了他们的这个天下。
但做这些事情并不会让他快乐。他只是在麻木地、日复一日地当着这个皇帝。
让他当皇帝的所有动力,都来自于和他共同生活在一片天地之下的她。
他撑起的,不仅是他的天,更是她的天。只是因为想到她也要在这片天地里生活,所以他才想要好好做一个皇帝,给她一个太平盛世。
真正能让他快乐的,能让他展颜一笑的,只有观柔。
然而观柔的世界里却有形形色色太多太多人,不只是她的父母,就连道观里的一个小坤道也足够让她惦念许久,想着念着下回还要再去找她们玩。
甚至不只是人。
——还多的是各种畜生。
她的小矮马,她的猫儿,她的狗儿,都是她的宝贝。
在梁立烜这五日来思念她的时候,他心爱的女人在想什么呢?
哦,她正惦记着自己院子里屋檐下的一窝金丝燕儿。
这对燕儿父母在她的屋檐下搭了新窝,可惜这对年轻燕子夫妻显然是对拙燕,搭窝搭得七零八碎,今天搭好明天就塌。
夫妻二鸟感情倒还不错,齐心协力,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从不互相抱怨,更不彼此埋怨,日复一日地把窝儿搭下去。
观柔看着着急,在王府里找了一圈,终于有个做过木匠的仆人主动上前,为这对燕子搭了个人工的木窝,观柔又亲自督工,命人把这木窝挂在屋檐下,叫这夫妻二鸟住进去。
二鸟在木窝外盘旋了几圈,终于安心地飞了进去,坦然接受了这份馈赠。
观柔和几个年轻的小婢子们高兴不已,连连拍手。
——这就是她这几日挂在心上的事情。
只是不知哪里飞来的一对畜生,都可以带走她全部的心思,让她把他丢到了不知哪个爪哇国的角落里。
梁立烜心中焉能不嫉妒!
为什么,为什么她的眼里不能只看到自己一个人?
观柔俯首吃着梁立烜给她带来的那盏红枣栗子羹,丝毫没有注意到身旁男人看着她的眼神变得有些暗沉和可怕。
梁立烜凝视着她白皙如玉的精致下巴,忽然在脑海中涌现一个又一个无比可怕的念头。
……等他们成婚了,他会想办法将她锁在深宫之中。
……他会让自己成为她世界里的全部。
让她陪在自己一个人的身边,让她的喜怒哀乐都和自己一个人有关。
等他真的得手了,等他得手了……把她娶回来,一切就都由不得她了……
然而下一瞬他浑身猛地打了个寒颤,脑海之中的理智阻止了他继续沉湎于这些畜生不如的念头里。
不!
他不能这么对她!
他不能。
上苍给了他第三世的机会,就是为了让他补偿她,让她无忧无虑地快乐的。
只要她快乐,他什么都可以接受。
只要她这一世幸福无忧,哪怕她永远都不会爱上他,他都可以接受。
梁立烜颓然闭了闭眸,压下那些翻涌的龌龊思想。
……她不爱他,真的没关系的。他不强求这些。只求她快乐。
待他再度睁开双目时,俨然又是那副清风朗月的俊逸模样,和观柔抬眸望来的视线交织对视在一起。
观柔吃完了那盏红枣羹,伏进他的怀里。
“立烜哥哥……我喜欢你。”
梁立烜温柔地抚着她的背:“你是我这一生唯一在乎的人。”
*
这一世,他们情浓嬿好,两心欢愉,何等美满。
——如果梁立烜自己心里不隔三差五乱发疯的话,尚且可以如此评价。
所以有情人终成眷属,似乎也不过只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大邺朝开国第三年的春天的很快就到来。
这是龙徽三年的盛春。
整个洛阳都已经再为数月之后的那场帝后大婚而忙碌起来。
这一年的三月中旬,邺宫内司省三服司的官员女官们开始将新后大婚所需用到的各种服制都流水一般送到赵家来,让新后一一试穿,看看可还有什么需要改动的地方。
三服司,按照古制乃是专门为天子营造帝王服制的机构。
然而在大邺开国之后的两三年时间里,整个三服司上下忙得团团转,十之八九却是为了那个还未进宫的新后。
新后从燕王府乘坐銮车进宫,那是一套礼服。
和陛下一起巡城,又是一套。
祭祀宗庙是一套礼服,祭祀天地又是另一套。
接受百官宗室朝拜叩首,是一套单独的礼衣。
新婚之夜,帝后同房称之为“同牢”,新后又需更衣。
陛下还额外考虑到新后入宫之后,平时居于后宫之内所穿的各种裙裳,常服便服宫服,都要一一去做。
光是衣服就有这么多了,——还加上各种凤冠首饰呢?
那又是银造局的人该焦头烂额的了。
再除此之外,还有皇后平常所要乘坐的各种辇车。
皇后需要出宫游玩,皇后单纯在宫内出入,皇后偶尔回个娘家……
都要用到各种不同的中宫仪仗辇车。
这些就是工部的活了。
总之,新后虽则还未入宫,可是帝宫内外,人人都在为了君王对她的那份宠爱而各种忙碌。
*
观柔此刻正被人各种搓圆捏扁,像一团嫩生生的糯米似的,被人用各种各样的粽叶往她身上招呼,把她裹上各种眼花缭乱的“粽叶”,然后又从她身上扒下来,把另一团粽叶继续套上去。
可是其实套在观柔身上的并不是什么粽叶,而是梁立烜的三服司官员们为她制作的衣裙。
整间屋子里都被各种皇后礼衣上的金银绣线、珍珠宝石照耀得流光溢彩,散发着极致的奢靡光辉。
宛若瑶池仙境一般。
这里头随意挑出来的一件衣裳,都要两班绣女轮流工作小半年才能完成的。
宫内的女官们亲自侍奉这位准皇后,而皇后的母亲杨王妃则在一旁亲自监督,不许观柔偷懒不配合,让她务必一件件地把衣服试完。
观柔实在累极,捂着胸口不想再被人套衣服上来。
杨拂樱立刻上前教训她:“你给我懂事些,三服司上上下下这么多人都等着你这祖宗试完了衣裳,回去要向陛下复命的!你在这偷懒了不干了,你让人家怎么交差?”
女官们连连下拜下去:“谢王妃殿下体恤,臣等愧不敢当。”
观柔又被人拉了起来不停地试穿。
她忍不住嘟哝抱怨:“他到底给我做了多少衣裳?怎么还穿不完?”
杨拂樱立刻瞪她:“慎言!这是陛下爱重和恩赐!”
这般忙了一整天,观柔总算解脱出来,以为自己可以好生歇一歇的时候,她靠在椅背上堪堪合上眼睛,忽然有两三个女官互相搭着手,把一顶沉沉的九龙九凤皇后凤冠扣在了她的脑袋上。
观柔猛然惊醒。
女官们对她笑得恭敬而谦卑:
“银造局的人送来的各种冠子,也要女君殿下先一一试过,看看合不合您的心意。陛下圣谕,只要女君殿下有些许、丁点不喜欢的,即刻发还下去命他们重做。”
观柔欲哭无泪,然对上母亲严厉的目光,她终是说不出推拒的话来。
*
这场被后世之人津津乐道上千年的帝后大婚,被各国使臣回国之后宣扬了无数次的奢华婚仪,带给观柔的第一段记忆,就是无边无际地麻木和劳累。